在出版商密集的宣傳下,正版《百年孤獨》的銷售還算好,擠進了新書暢銷榜的前幾名。但網店購買者的留言很有意思,充分體現出中國讀者的購買心理:“聽很多人說起過這本書,值得收藏!”“一直想買這麼一本書,充門麵啊。”不過,這也不奇怪,20年前《百年孤獨》在中國大熱特熱的時候,也有不少讀者就是在這種心理的促使下,才下決心攻讀這部略有艱澀的著作的。當年讀《百年獨孤》可是很時髦的事情,如果沒讀過《百年孤獨》,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大學生或讀書人。
《百年孤獨》在中國一紙風行,和這本書的書名有相當大的關係,“孤獨”,一個多麼傲然獨立的詞彙,再加上“百年”二字,更是彰顯惆悵心境的必備品。在文學青年如雨後春筍般湧出來的年代,在很多人談到“文學”都忍不住兩眼熠熠發光的年代,讀《百年孤獨》是一種表現的姿態,是個性與思想的化身,是對與眾不同的自我認定。
這次新版的《百年孤獨》出版,學者張頤武認為,這本書在中國“很難再有大的影響”了,他的理由是:“一來是時代改變了,今天的社會不複當年,年輕人成長在不同的環境裏,對於這些作品的感覺自然沒那麼強烈;其二,今天的出版業非常發達,已經不是當年一本書風行天下的世界了,書太多了,也就很難有一本書影響整個社會的情況。”
的確如此,這不是《百年孤獨》的命運,而是所有世界名著在中國的命運,讀書本身正在成為奢侈的事情,也沒人再拿讀書當回事,科技含量越來越高的娛樂,正在吸引著所有年輕人的眼球,中年人忙於奔波,老年人失去讀書的激情。閱讀在萎縮,這不是哪一本著作所能改變得了的,充其量《百年孤獨》的出版,給紙質閱讀打了一劑強心針,但效力很快就會消失,《百年孤獨》難逃再次墜入“孤獨”的境地。自從它不再是年輕人的閱讀聖經,就注定了它隻能作為特定時代的符號而存在。
在中國盛行至今的青春寫作中,“孤獨”一詞也曾被廣泛地使用,但大多時候無不是泛泛的無病呻吟,“孤獨”失去了其寂寥、空蕩但卻又博大、高遠的深意。如今,正版的“孤獨”來了,卻依然不能打敗盜版的“孤獨”,這才真是連馬爾克斯都無法想象的淒涼悲劇啊。
現代文人應該有一點蘇東坡精神
我一直認為,對於中國文人性格影響最大的,莫過於莊子和陶淵明這兩位。李白的豪放浪漫和杜甫的憂國憂民,幾乎在當代文人身上找不到一點蹤影了。莊子的中庸精神倒是被繼承得很好,遇事先縮頭,行路靠邊走,紙上尚可激昂三分,落實到行動上不見分毫。不得誌或遇挫折時,不習辛棄疾的英雄壯誌,不仿岑參的慷慨奇偉,口占一句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逃世去了。現代文人缺乏古代文人的鋼骨鐵筋或狂放瀟灑,有著曆史、現實等種種的因素在裏麵,是情有可原的。但大家不約而同地放棄了蘇東坡,卻有點匪夷所思,因為林語堂說過,蘇東坡是一千年來曆代人都熱愛的大詩人,更是他本人最為偏愛的一個詩人,值得所有人敬愛。
出生於公元1037年的蘇東坡似乎也早就意識到後人會對他作出如此評價,他在一次與弟弟子由的對話中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這句話的前一句不少文豪詩豪都說過,並無太新鮮之處,而後一句卻深深打動了我。在“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壞人”的當今世界,理解蘇東坡的寬闊胸懷和慈悲之心是困難的。然而,正如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所說的那樣:“他身上顯然有一股道德的力量,非人力所能扼製,這股力量,由他呱呱落地開始,即強有力地在他身上運行,直到死亡封閉上他的嘴,打斷了他的談笑才停止。”《蘇東坡傳》是原來林語堂用英文寫作的傳記,近日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將其翻譯為中文出版了,我也有幸能夠深入地了解這位自覺得很熟悉,實際上卻有些陌生的北宋文學大家。
想到蘇東坡,腦海中最先浮現的就是他坎坷多舛的命運。他因反對王安石為首的“新政派”而遭神宗罷黜,後又因“烏台詩案”被人陷害而罪貶黃州,垂暮之年還被流放到嶺南,幾乎一直都生存在充滿矛盾的黨爭之中。但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在這方麵並未過多琢磨,或許是林本身也是一位感受敏銳、心性純真的文人的緣故,在這本傳記中,他著重刻畫了蘇東坡以一個詩人、畫家身份與百姓之間交往的趣聞逸事。憑借著自己閱讀過蘇東坡的七百首詩、八百通私人書簡和接近全部的劄記,林語堂用洗練的文筆刻畫了蘇東坡這位剛正不阿,既能莊重嚴肅,又能輕鬆玩笑的高士風采。林語堂一口氣給蘇東坡定義了悲天憫人的道德家、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散文作家、書法家、畫家、釀酒試驗者、月下漫步者等數十個稱謂,總結得出了“他是個兼具蛇的智慧和鴿子的溫柔敦厚的赤子”的評語。這種形象的比喻,生動呈現了一位正直樂觀、才華橫溢的善良老頭子。讀罷此書,心境不由豁然開朗,充滿愉悅。
書中有兩個情節讓我動容。一個是經林語堂考證,蘇東坡並沒有那個傳說中精靈古怪卻滿腹詩書的蘇小妹,倒是有一個初戀情人身份的堂妹,因為兩人同姓,聯姻無望,後堂妹嫁於他人,為此蘇東坡專門寫了兩首隻有堂妹才看得懂的情詩。蘇東坡晚年流放在外,聽到堂妹去世的消息後,身掛重病仍掙紮著到墳上祭奠,次日更麵向牆壁,抽搐哭泣。第二個情節是為了替百姓祈雨,三番五次上山入廟,並寫奏本請皇上提升山神的爵位,事罷又奔波城內外,撰文祈禱,終於迎來一場瓢潑“龍水”,蘇東坡為之興奮不已,高興得像個孩子。能從紛雜的史實當中,分辨驗證有價值的內容,並形象地用現代語言描述出一個生動的蘇東坡,是林語堂這本書的一大特點。通過林語堂的筆,我們仿佛看見,剛飲罷酒的蘇老頭兒在一圈小兒的圍裹之下,在月光下笑逐顏開地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