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輔臣笑了。啐罵他們:看,又情緒激動了不是?京城是你們這些人講道理的地方嗎?你們中間的一些人過去跟隨著我,殺人放火,做了很多對不起朝廷的事情,大家跟我去,不是自投羅網嗎?我們從前在一起之時,有多少的好弟兄呢,能夠活下來到今天的又有幾個?因此,我不希望兄弟們後來再出事了。我隻希望大家拿到自己的一份錢,回老家去過安分的日子。大家都是粗人,沒有我馬鷂子罩住你們,很容易吃人家的虧,所以,我建議大家都不要在軍界混。日後兄弟們要是實在想念我馬鷂子,就偷偷於無人處給我燒一炷香吧。
說罷,王輔臣立逼眾舊將星散而去。
現在,留下在王輔臣身邊的,就隻有數十位用刀砍也砍不走的心腹死士了。
這是康熙二十年(1681年)的金秋時節。
下午的陽光很好。北京城近郊喬木岑寂而森然。桐梓檜柏,皆列成行。王輔臣一行人住進了北京城近郊的一家大型客棧之中。這裏,北京城內繁華盛麗的高亭大榭已經曆曆在目了。
王輔臣來到外麵一處爽直空曠的野地中,席在而坐。他端正胡琴,試了一下琴弦,然後,很抱歉地跟懷中的胡琴講:對不起,兄弟,這麼些年一直都在外麵打打殺殺,從來就沒有好好想過陪一下你。
王輔臣拉的是在中國流傳了千百年的名牌古曲《陽關三疊》。曲調的主旋律是,“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輔臣將要去的那種地方,黑暗、平靜、悲涼,自然再無遇上故人的道理。
王輔臣愴然高歌:“霜夜與露晨,遄行,長途越渡關津,惆悵役此身。” “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飲心已先醉。千巡有盡,寸衷難泯,無窮的傷感!楚天湘水隔遠濱,期早托鴻鱗。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頻申如相親,如相親。咦!從此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鴻雁來賓。”王輔臣的麵部表情雖然略為惆悵,但是,他的未經修飾的音色其實是好的,沙啞、沉鬱、悲愴,有一種心房不勝其重的脆弱。唱到最後,王輔臣手中的胡琴之弦“嘣”的一聲斷了。
王輔臣早已淚流滿麵。
接下來,是王輔臣與左右心腹圍坐在一起喝酒。酒喝到酣暢淋漓之時,王輔臣命令左右把他弄死。侍衛們不舍得,放聲而哭。王輔臣問:你們希望自己英雄一世的提督,被皇上把頭砍下來,掛在旗杆之上嗎?大家邊哭邊搖頭。王輔臣再問:皇上有嚴令,如果我自殺,就要追究圖海大人的責任,如果你們不幫我,我就要抹脖子,那麼,你們希望因為我的死,連累到圖海大人嗎?侍衛們再次拚命地搖頭。最後,左右心腹被逼無奈,這才痛苦地接受了主人的要求。王輔臣教給侍衛們的方法是這樣的:用酒噴在潤濕的桑紙上,一層層把王輔臣的口鼻、耳朵捂蓋,蓋上幾層之後,王輔臣即氣絕身亡了。這樣做的好處是,朝廷的杵作來驗屍,很難查出故意自殺的痕跡,隻能得出是痰厥身死的結論。
有人說,人臨終時最好的麵相,應該保持靜而不亂。
驍將王輔臣最後選擇的,便是這種無傷於體麵的死法。
不過,這件事情顯然還沒有結束。
劉獻廷《廣陽雜記》中說:圖海抵京後,趕緊向康熙帝彙報王輔臣的暴斃,並向康熙帝交還那支蟠龍豹尾槍。康熙帝態度有點懷疑:王輔臣真的不是自殺身亡嗎?圖海事關家身性命,便又極力為王輔臣辯護,並說王輔臣的反叛並非真正出於他的本意。康熙帝聽到這樣的話語心裏很反感。他覺得圖海這個人雖好,有時就是會在關鍵時刻犯傻,有點沒心沒肺的。因此,當時的康熙帝很生氣,他舉起手中的蟠龍豹尾槍,指住圖海的鼻梁,大聲地嗬斥道:“你這沒用的東西!事到如今你還在替這個背恩賣主的亂臣賊子辯解。朕看你不是糊塗,是屁股坐歪了,立場站到亂臣賊子的一邊去了。你說他是冤枉的,誰冤枉他?朕嗎?還是咱大清成千上萬死去的將士們?你替這樣的亂臣賊子辯解,你這個人還有沒有良心!”
圖海大驚失色!圖海想不到康熙帝對於王輔臣的怨懟這樣深。有句話說:愛之愈深,恨之愈切。君主的心思深如大海。當時,圖海跪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額頭臉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兒。康熙帝怒氣衝天,命令圖海暫且下去,回頭再找他算賬。圖海不知道康熙帝這賬如何算,是不是想把他弄成王輔臣的亂臣死黨。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大禍臨頭了。想來想去,圖海心裏麵一點底氣也沒有,一著急幹脆吞金自殺。圖海自殺前,一家人哭哭啼啼地想阻攔他。可是,圖海歎息著說:“自古伴君如伴虎。我估摸萬歲爺這一回是動了真怒。我要是不積極主動地去尋死,萬一皇上龍顏震怒,給我定一個私通亂黨的罪,這上上下下一百來口人可都得完蛋呀!”
這時是康熙二十年的十一月。
吞金後的圖海安靜地躺在自家的炕上,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他恍恍惚惚地想起千裏奔襲遼西時,那個水樣的月夜;想到在平涼軍營時,小麥成熟時節,無聲的細雨飄落在灰褐大地時的情景……圖海打了一個嗬欠,模模糊糊地想到:終於可以睡一個安心覺了。隨即抽氣而死。
圖海死後,康熙帝心裏悵悵的,倏地劃過了一絲懊悔的感覺。
刑部官員前來請示王輔臣一案的處理。康熙帝歎了一口氣說:“怎麼辦,人家圖海用自己的命為王輔臣求情,王輔臣縱然是千錯萬錯,可是,你們說朕能不給圖海這最後的麵子嗎?圖海生前曾經為王輔臣的兩個兒子求情,朕就免除了王輔臣的兩個兒子的連坐死罪,削職為民吧。這個案子到此為止。”
這就是發生於康熙帝與吳三桂之間的三藩之戰。
這場戰爭持續了八年之久,波及南方的十數個省份,雙方動用的兵力幾近百萬之眾。也發生了許多像圖海、王輔臣這樣扣人心弦的故事。
這是一個倉促的大時代。蒼茫的時代中,有無數的毀壞奔湧而至。小的毀壞,一波尚未平息。更大的毀壞,一波洶湧而來。許多原來可以熱情而又美麗的生命,便這樣壅塞而又憂傷地凋謝戰爭的毀壞之中。
可這同時又是一個孕育著新希望的大時代。明清之際的戰亂毒液至此迸發殆盡。毀壞的已然死去,強健的卻爬得更高。國家正在培育著新的元氣。老百姓渴望的國泰民安、休養生息至此即將出現。
時光飛逝。其實,用不了多長時間,像王輔臣、圖海的故事便會被人淡淡地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