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原非玨的眼神如此淩厲,神色如此冷酷,我的心髒有那麼一陣子收縮。
到了花廳,有人遞上碧螺春、兩碟點心。我等了快一個時辰,其間吃了兩碟點心,撒了兩泡尿,拉了一泡屎。昏昏欲睡之時,終於迎來了一個遍身綾羅,穿金戴銀美人兒,正是碧瑩。
我們彼此激動得擁抱了半天,落了一缸子的淚。我撩起她的劉海,細細看著她在榮寶堂留下的傷疤,還好,已經不腫了,不由得哭著罵了她幾句傻瓜,她卻隻是笑著流淚。
我放下心來。謝三娘說得沒錯,碧瑩過得不錯。她告訴我,果爾仁對她十分禮遇,玉北齋上上下下都對她好得很,連玨四爺也從不對她大呼小叫,隻不過總愛向她打聽我的事。我不由得想起今天的來因。
她拉著我的手笑說:“少爺自上次從西楓苑回來,一直鬧別扭,幸好你來了,不然,我們可不知道該怎麼才好。”
碧瑩熟門熟路地拉我到月牙形的一個人工湖邊,告訴我說,這個湖原來叫月牙灣,少爺硬改名叫木槿灣。她指著前方一個紅影說:“看,少爺為了迎你,剛剛準備了半天啦!”
我呆在那裏,木槿灣邊千絲萬樓的楊柳枝隨著春風,柔情地拂著水麵,一個紅發少年,玉冠錦袍,流蘇纓絡,鶴紋玉佩,襯得他如健樹驕陽迎風而立。
他一手背負身後,一手拿著一卷書冊,以麵前那棵柳樹幹上的一隻天牛為目標,眼神籠著朦朧詩人的光彩,寬大的袖袍隨風鼓起,翻飛,然後他緩緩回過頭,深情而緩緩地說道:“木丫頭,你來啦。”
我承認,他那酷酷的POSE擺得很好,基本符合了那個時代的貴族美男子意境,然而唯一的敗筆,是他手中的那本書冊——拿倒了。我忍住笑意,知道他故意做樣子吸引我,心中自然沒有生我的氣,便放心了,慢慢走過去,一本正經地福了福,“玨四爺好。”
他冷哼一聲,“你來做什麼?不是忙著伺候你那瘸子少爺嗎?”
嘿,好大的醋味。我笑道:“上次惹玨四爺不高興了,木槿心裏不安,過來看看少爺。”
他別過頭,又冷冷一笑,“本少爺隻愛江山,自然不會被一個女人傷到。”
好,頗有王者之風,一定是被果爾仁洗過腦了。我等著他再說些什麼,他卻瀟灑地坐在太湖石上,繼續保持著帥帥的樣子,也不說話。我一時想不出說些什麼,隻好搔搔頭,“少爺既沒什麼事,那木槿就先告退了。”
我剛轉身,兩條猿臂從我身後將我環住,“別走,木丫頭,別走。”
我側過臉,唇無意間滑過他的臉頰,我的心一陣狂跳。而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柔聲道:“木丫頭,我知道你心裏放不下我,一定會來看我的,你……別走。”
心中仿佛有一個不知名的角落變得異常柔軟,我低聲道:“我不走,四爺先放開我吧。”
他盯著我,依言慢慢放開了我。
我的臉一陣發燒,“今兒來,我還給少爺帶了一樣東西。”
我拉著他坐回剛才的太湖石上,從懷中掏出一本詩集,裏麵寫的都是我最喜歡的一些唐宋名家的詩詞,不過都做了特殊處理。
果然一開始他明顯興趣缺缺,但礙著我的麵子,勉強掛著笑。我拉過他的手,輕撫在滿是針孔的頁麵上,然後一字一字念給他聽: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是我最喜歡的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不過是花氏傅立葉盲文版。他的眼神先是疑惑,然後有些惱怒。
我依然對他堅定地柔笑著,抓緊他的手撫摸著,一字一字輕輕地,更緩慢溫柔地讀來。他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後來越來越明亮,看著我,帶著一種複雜的喜悅和激動。
我很高興,情況比預期的要好得多。他不但沒有被激怒,還接受了我的幫助。
當我念完《青玉案·元夕》,他反手抓住了我的手,有些癡迷地說:“木丫頭,這首詞作得真好,是你作的吧……”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在這麼老實天真的孩子麵前,我實在撒不出謊來,隻得笑而不語。他又摸著那首詞一會兒,跟著念了一會兒,說道:“木丫頭,你真聰明,想出這法子來,難怪果爾仁說你機敏狡詐,城府極深,口蜜腹劍……”
嗯?你在誇我,肯定沒錯,可是果爾仁是在罵我吧?
隻聽他喃喃說著:“這首詞說得對,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練武時候也老走神……其實那個人就在你身邊,一回頭就看見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頭,原來你一直都在我身邊。”
我抬頭迎上他明亮的眼眸。這個孩子多聰明啊,一下子就明白了。
如果有一天,他能和我一樣看到這世間的美景該多好?
我在那裏暗暗想著,而他卻快樂地起身,鄭重地把我送他的詩集放在懷裏,然後拉著我的手說:“木丫頭,我喜歡你送的東西,我也送給你一樣東西。”
沒等我回話,他單手拉著我飛快地跑起來。
我一開始還能跟上,後來,他越跑越快,拉著我就跟扯著一個破布娃娃似的。
最後,他終於停了下來,我隻覺滿頭滿眼小鳥亂飛,若不是他扶著,怕早摔在地上了。鞋丟了一隻,早上精心梳的發髻早散了,我索性把頭發都放下來,在腦後簡單紮個大辮子。忽然,一片粉紅的花瓣靜靜飄在我的手上,像在羞澀地向我問安。好香。我慢慢直起身來,立刻被眼前的美景給深深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