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的對於本身和對於生活的覺醒,便是梵樂希大部分的詩的主題,例如《水仙辭斷章》,《女巫》,《蛇之初稿》等等。詩的意識瞌睡著;詩人呢,像水仙一樣,迷失在他的為己的沉想之中;智識和意識衝突著。詩試著調解這兩者,並使他們和諧;它把暗黑帶到光明中來,又使靈魂和可見的世界接觸;它把陰影、輪廓和顏色給與夢,又從縹緲的憧憬中建造一個美的具體世界。它把建築加到音樂上去。生活,本能和生命力,在梵樂希的象征——樹,蛇,婦女——之中,摸索著它們的道路,正如在柏格森的哲學中一樣;而在這種“創造的演化”的終點,我們找到了安息和休止,結構和形式,語言和美,檳榔樹的象征和古代的圓柱(見《檳榔樹》及《圓柱之歌》)。
不願迷失或沉湮於朦朧意識中,便是梵樂希的傑作《海濱墓地》的主旨。在這篇詩中,生與死,行動與夢,都互相衝突著,而終於被調和成法國前無古人的最隱秘而同時又最音樂性的詩。
人們說梵樂希的詩晦澀,這責任是應該由那些批評和注釋者來擔負,而不是應該歸罪於梵樂希自己的。他相當少數的詩,都被沉沒在無窮盡的注解之中,正如他的先師馬拉美所遭遇到的一樣。而正如馬拉美一樣,他的所謂晦澀都是由那些各執一辭的批評者們而來的。正如他的一位傳記家所諷刺地說的那樣,“如果從梵樂希先生的作品所引起的大批不同的文章看來,那麼梵樂希先生的作品就是一個原子了。他自己也這樣說:‘人們所寫的關於我的文章,至少比我自己所寫的多一千倍。’”
關於那些反對他的批評者的意見,我們在這裏也討論不了那麼多,例如《純詩》的作者勃雷蒙說他是“強作詩人”,批評家路梭稱他為“空虛的詩人”,而一般人又說他的詩產量貧乏等等;而但尼思·梭雷又攻擊他以智識破壞靈感。其實梵樂希並沒有否定靈感,隻是他主張靈感須由智識統製而已。他說:“第一句詩是上帝所賜的,第二句卻要詩人自己去找出來。”在他的詩中,的確是有不少“迷人之句”使許多詩人們豔羨的;至於說到他的詩產量“貧乏”呢,我們可以說,以少量詩而獲得巨大的聲名的,在法國詩壇也頗有先例,例如波特萊爾,馬拉美和韓波就都如此。
這位罕有的詩人對於思想和情性的流露都操縱有度,而在他的《手冊》,《方法》,《片斷》和《羅盤方位》等書中的零零碎碎的哲學和道德的意見,我們是不能加以誤解的。那些意見和他的信條是符合的,那就是:正如寫詩一樣,思索也是一種辛勤而苦心的方法;正如一句詩一樣,一個思想也必須小心地推敲出來的。“就其本性說來,思想是沒有風格的”,他這樣說。即使思想是已經明確了的,但總還須經過推敲而陳述出來,而不可僅僅隨便地錄出來。梵樂希是一位在寫作之前或在寫作的當時,肯花工夫去思想的詩人。而他的批評性和客觀性的方法,是帶著一種新藝術的表記的。
然而,在說這話的時候,我們的意思並不就是排斥那一任自然流露,情緒突發的詩,如像超自然主義那一派一樣。梵樂希和超自然主義派,都各有其所長,也各有其所短,這是顯然的事實。
梵樂希已逝世了,然而梵樂希在法國文學中所已樹立了的紀念碑,將是不可磨滅的。
(載《南方文叢》第一輯,一九四五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