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朋友忽然開玩笑的樣子打斷他的話:“那末你的戀愛觀念要動搖了。”

“不會的,”他鄭重的說:“她給我的印象完全不是女人的印象。我隻覺得她是一種典型。我除了表示驚訝的敬意之外沒有別的。我並且——”他停頓一下又接著說他不願意任何人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愛人,所以他對於她的丈夫——帝國大學的法律博士,目下黨國的要人,市政府的重要角色——就是那個曾稱呼他“拜倫”的徐大齊先生表示了反感。

他攻訐的說:“他不配了解她,因為他從前隻知道‘根據法律第幾條’,現在也不過多懂了一點‘三民主義’,他在會場中念‘遺囑’是特別大聲的。”

他的朋友帶點笑意地聽著他說,在心裏卻覺得他未免太崇拜這個女人了。

這時馬車已穿過了一道厚厚的紅牆,並且拐了彎,從一道石橋轉到河沿上,一直順著一排光著枝的柳樹跑去。許多黑影和小小黯澹的街燈從車篷邊晃著過去,有時北風帶著殘雪打到車篷上發響,並且特別明亮的一個桃形的電燈也浮鷗似的一閃就往後去了。葉平便忙伸出頭來去向車夫說:“到了。那裏——”

車夫便立刻收緊了韁帶,馬車便退走了兩步,在一個朱紅漆大門口,在一盞印著“大明公寓”的電燈下,停住了。

他拉著他的朋友一直往裏去。

“這公寓很闊。”

“並且,”他微笑著回答:“我的房間比從前的寢室也‘貴族’多了。”

一清早,徐大齊先生到市政府開會議去了,到十二點半鍾還不曾回來,素裳女士便一人吃了午飯。在餐桌邊,她不自覺的又覺得寂寞起來。她覺得在一間如此高大的餐廳裏,在如此多樣的菜肴前,隻一個人吃著飯真是太孤單而且太貴族了。於是她的那一種近來才有的感想便接著發生了。近來,在餐桌邊的寂寞中,她常常感覺得吃飯真是一件討厭的事。真的,如果人不必吃飯那是怎樣地快樂。她認為既然人必需吃飯,那末便應該有點趣味,至少不變成日常的苦惱功課。如果人隻是為肚子需要東西才吃飯,這實在太無味,太苦,太機械了。她常常覺得自己的吃飯,幾乎和壁爐中添上煤塊的意義沒有兩樣的。因此她近來減食了,她一拿上筷子就有點厭煩。她差不多一眼也不看那桌上排滿的各樣菜,隻是趕忙地扒了半碗飯就走開了。甚至於因為這樣的吃飯竟使她感著長久的不快活,所以她離開了餐桌之後還在想:“多末膩人嗬,那每餐必備的紅燒蹄膀!”

這時候她是斜身地躺在她的床上,手腕壓著兩個鴨絨枕頭,眼睛發呆地看著杏黃色的牆上,因了吃飯的緣故而聯想了許多的事情。她開始很理性地分析她對於吃飯生著反感的緣因,然而這分析的結果卻使她有點傷感了。她覺得徐大齊離開她的辰光實在太多了。他常常從早上出去一直到半夜才回來的,而且一回來就躺在床上打鼾。他真的有這樣多的公務?他不應該為她的寂寞而拒絕一些應酬?他總是一天到晚的忙。真的,他想念著她的辰光簡直少極了,他差不多把整個的心思和時間都耗費在他的勾心鬥角的政治活動上。他居然在生活中把她的愛情看做不怎麼重要了。……但是她又想著如果她不是住在這闊氣的洋樓中,如果她是服務於社會的事業上,如果她的時間是支配在工作中,她一定不會感到這種寂寞,和發生了這種種淺薄的感想。於是她微微歎息的想著:“我應該有一點工作,無論什麼工作都行。”

然而她一想婦女在這社會中的生活地位,便不得不承認幾乎是全部的女人還靠著男人而度過了一生的。並且就是在托福於“三民主義”的革命成功中,所謂婦女運動得了優越的結果,也不過在許多官僚中添上女官僚罷了。或者在男同誌中選上一個很好的丈夫便放棄了工作的。似乎女人全不想這社會的各種責任是也應該負在自己的肩上,至少不要由男人的領導而幹著婦女運動的。然而中國的女人不仍然遺傳著根性的懦弱,虛榮,懶惰麼?女人在社會失去各種生活的地位,從女人自己來看,是應該自己負責的。因此她自己想:“除了當教員……”想著她又覺得這隻是一種毫無生氣的躲避的職業。於是她想她在這社會上的意義也和其他的女人一樣等於零了。她不禁的有點憤慨起來。但不久她覺得這些空空的感想是無用的。於是為平靜起見,便順手拿了一本小說《馬丹波娃利》。

這一本福羅倍爾的名著,在三年前她曾經看過的,但是她好象從前是忽略了許多,所以她便用心的看了起來。

當她看完了這本書,靜靜地思索了,她便非常遺憾這法國的一個出色的文豪卻寫出如此一個女人。這馬丹波娃利,實在並不是一個能使人敬重甚至於能使人同情的,因為這女人除了羨慕富華生活之外沒有別的思想,並且所需要的戀愛也隻是為滿足虛榮的欲望而且發展到變態的了。雖然福羅倍爾並不對於她表示同情,但也沒有加以攻擊,因此她非常懷疑這成為法國十九世紀文學權威的作家為什麼要耗費二十多萬字寫出這麼一個醫生的妻子。於是她認為在這本《馬丹波娃利》書中,福羅倍爾的文字精致和描寫深入的藝術是成功,但在文學的創造上他是完全失敗了,所以他隻是十九世紀的法國作家,不能成為這人類中一個永恒不朽的領導著人生的偉人。因此他想到了許多歐洲的名著,而這些名盛一時的作家所寫出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極其平凡而且使人輕視和厭惡的,一直至於法郎士的心目中的女人也不能超過德海司的典型。於是她覺得,如果她也寫小說,如果她小說中有一個女主人公,她一定把這女人寫成非常了不起,非常能使人尊重和敬愛的……

她想著,她覺得很有創造出一個不凡女人的勇氣。末了,她從床上起來,忽然在一麵纖塵不染的衣鏡中,看見她自己的臉上發著因思想興奮的一種緋紅,她用手心摸了一下,那皮膚有點燒熱了。

她喝了一杯白開水,坐到挨近一盆蠟梅的大椅上,繼續地想著她的創作,她完全沉思了。

但她剛剛想好了一個還不十分妥貼的題目,她的舊同學沈曉芝便一下推開門,氣色蓬勃地進來了。

“我算定你在家。”她嚷著,一麵把駱駝毛的領子翻下去,脫了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