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開往天津的特別慢車開走之後,那另一輛特別慢車便乏力地開到了。從舊的、完全透風的車廂中,零零落落地走下了一些人。葉平的眼睛便緊緊的望著下車的人,他看見了他的朋友。
“哦……洵白!”於是他跑上去,握著手了。
“這麼冷,”這是一個鋼琴似的有彈力的聲音:“我想你不必來接。”
但是葉平卻隻問他旅途上的事情:“這一次風浪怎麼樣?暈船麼?”
“還好,風浪並不大。”
他們親熱地說著話,走出車站,雇了一輛馬車。
接著他們的談話又開始了,這是一番非常真摯的話舊。葉平問了他的朋友在南方的生活情況,又問了他的工作,以及那一次廣東共產黨事變的情形。他的朋友完全告訴他,並且問了他的近況。
“和從前一樣,”他微微地笑著回答:“不同的隻是胡子多些了。”
“還吸煙麼?”
“有時吸。”
“當鋪呢?”
“也常常發生點關係。”
於是他的朋友便用力的握一下他的手,並且帶著無限友愛地說他的皮箱裏還留著一張當票。這當票是已經滿期到五年多了。然而這當票上卻蘊蓄著赤裸裸的,純潔而包含著一個故事的情誼。並且,在這時,這一張當票成為代表他們人生意義的一部分,也就是不能再得的紀念品了。當洵白說到這當票的時候,在他的臉上,從疲憊於旅途的臉上,隱隱地浮泛著最天真的表情。葉平便詫愕地隨著問:“是那一張?”
“就是你硬要從我身上脫下來,隻當了六元的皮袍。”
葉平不自禁地響起兩聲哈哈了。他想著不知為什麼,他從前那麼喜歡當當,甚至於把被單都送到當鋪去。他覺得他的窮是使他進當鋪的一個原因,然而到後來,簡直連有錢的時候也想把衣服拿去當。他認為這習慣也許是一種遺傳,因為他父親的一生差不多和當鋪都發生著關係的。他聯想到他父親沒有力量使他受完大學的教育,而他能得到學士的學位完全是他的這一個朋友的幫助。然而洵白也並不是富商或闊人的子弟,他得幫助他,卻是把一個人的普通費用分做兩個人用的。那時,洵白之所以要到飯廳去吃飯,隻因為吃飯之後還可以悄悄地把兩塊饅頭帶回來給他。他是如此地把愁人的學士年限念完的。這時他想到這一張當票上便拍著洵白的肩膀說:“好象我從前很壓迫你。”
他的朋友卻自然地笑著回答:“我隻覺得我從前有點怕你。”
於是這兩個朋友又談到別後的種種生活上。
葉平問他:“我一聽說,或者看見什麼地方抓了共產黨,我就非常替你擔心。你遇過危險麼?”
可是洵白的嘴角上卻浮著毫不在乎的微笑,說:“我自己倒不覺得,也許是天天都在危險中的緣故。”
葉平想了一想,帶著一種傾心和讚歎的神氣說:“你們的精神真可佩服。”
“不過犧牲的真多。”
“這是必然的。”
“我們的朋友也死得不少。張萃我,淩明,還有楊一之,他們都犧牲了。還有,從前和我們住在一個寢室的翟少強,聽說是關在牢裏的,也許這時已經槍斃了。”
葉平沉了聲音說:“真慘嗬!”
然而洵白卻改正的回了他一句:“犧牲本不算什麼。”
葉平於是接著說:“無論如何——的確是——無論如何,在第三者的眼中,這種犧牲總是太怕人了。雖然我不了解馬克思——不,我可以說簡直沒有讀過他的書,但是我認為現在的社會是已經到根本動搖的時代了,應該有一種思想把它變一個新局麵。”
洵白微笑地聽,一麵問:“你現在看不看社會科學的書?”
“有時看一點,不過並不是係統的。”
“你最近還作詩麼?”
“不作了,詩這東西根本就沒有用處。”
“那末作些什麼呢?你的來信總不說到這些。”
“編講義,上課,拿薪水——就作這些事。”
“你的性格真的還沒有改。”
“我不是已對你說過麼,我仍然是從前的我,所不同的隻是多長幾根胡子罷了。”
他的朋友注意地看了他的臉,便笑著說:“你把胡子留起來倒不錯。”
“為什麼?”
“更尊嚴一點。”
“不過,一留起胡子便不能講戀愛了,中國的女人是隻喜歡小白臉的。”
他的朋友笑著而且帶點滑稽的問:“你不是反對戀愛的麼?”
“我並不想戀愛——對於戀愛我還是堅持我從前的主張:戀愛多麻煩!尤其是結果是生兒子,更沒有趣味!”說了便問他的朋友:“你呢?”
“我沒有想到,因為我的工作太忙了。”
“你們同誌中,我想戀愛的觀念是更其解放的。”
“在理論方麵是不錯的。然而在實際上,為了受整個社會限製的關係,誰也不能是最理想的。”
“我覺得男女都是獨身好——因為獨身比同居自由得多。”
但他的朋友不繼續談戀愛問題,隻問他編講義和上課之後還作些什麼事,是不是還象從前那樣地一個人跑到陶然亭去,或者公主墳。
“都不去。”
“未必一個人老呆在屋子裏?”
“沒有事的時候,”這是帶著深思的笑意說:“我常常到西城去。”
“為什麼?”
“到一個朋友那裏閑談。”
“是誰?”
葉平便愉快地笑著告訴他,說他在三個月以前,在人的社會中發現了一個奇跡——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一個戲劇中的主人公,就是在現代新婦女中的一個特色女人。她完全是一個未來新女性的典型。她的性格充滿著生命的力。她的情感非常熱烈,但又十分細致。她的聰明是驚人的,卻不表現在過分的動作上。她有一種使人看見她便不想就和她分離的力量。她給人的刺激是美感的。她對於各方麵的思想都有相當的認識。她很喜歡文學,她並且對於藝術也很了解。她常常批評法國人的文學太輕浮了,不如德國的沉毅和俄國的有力。可惜她隻懂得英文。她常常說她如果能直接看俄文的書,她必定更喜歡俄國的作品。她有一句極其有趣的比喻:人應該把未來主義當作父親,和文學親嘴。她的確非常懂得做人而且非常懂得生活的。如果看見她,聽了她的談話——隻管所談的是一件頂瑣碎頂不重要的事,而不想到她是一個不凡的女人是沒有的。她能夠使初見麵的人不知為什麼緣故就和她非常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