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小人兒就一聲一聲的在後麵趕。
二
小人兒把羊群趕回王家,羊看見了欄,就高高興興的,爭先恐後的挨挨擠擠地進去了。
“一,二,三……”王家的總管站在羊欄默默地念著羊進去的數目。
“不錯。”最後,他向小人兒說。
小人兒非常厭煩他,因為,這個總管,雖說人老了,髭須和頭發一樣白,卻很痞,常常——其實是每次當她趕羊回來,“不錯,”他說了,於是,走近去,用他粗的像鬆樹皮的手,摸她的臉兒,並且問:“小人兒,你什麼時候嫁人呢?”他嘻笑。
“不要你管!”小人兒就在他粗的臂膀中掙紮。
“你媽夜裏和誰睡覺呢?”
“和我,——不要你管!”
“嫁給耙豬屎的,喜歡麼?”
說了,他就用滿著髭須的闊嘴吻她,吻的又鹵莽,又沉重,並且把口沫和旱煙氣味,留許多在她小小的仄仄的臉頰上。每次經過了這種把戲,這個總管,才似乎心滿意足,嘻笑著,放鬆手,讓她跑開。
“老蠢牛!”小人兒跑遠了,這才罵。
在路上,她的心中還是憤的,厭惡和怒恨。
到了家裏,她看見她的媽又在發氣。她的媽一個整整守了八年寡的年近三十八歲的婦人,也不知怎的,性情卻一天一天的暴躁了,幾乎整天裏全在懊惱,追悔,愁苦,忿恨,完全的浸溺於怨天尤人的貧窮的生活中,時時歎氣,哭泣。在她詛咒著命運時候,第一,她想起丈夫,因為她丈夫的死隻留下許多使她無力應付的賭債和酒賬。其次她就恨到這個女兒,因為她是遺腹的,要是不因為她,那末,她早就改嫁了,這時也許是一個知縣太太,或是……歸結的說,無論怎樣壞,總也不至於還靠著自己的手指頭去弄飯吧。現在這個女孩子是他的累贅,她的所以守寡,所以窮,至於所以哭,凡是不幸的事情都因為她。於是這個女孩子就非常容易的觸她的怒,使她不快樂,生氣,她覺的倘若這女兒死了,她的境遇也許會佳的,所以在她發氣發恨的時候,她常常狠狠地這樣罵:“天沒有眼!死千死萬,單單不把你死去呀!”
然而小人兒卻不恨她的媽,她隻覺得怕。
在小人兒趕羊去吃草的時候,她是快樂的,天真而且活潑。但是,到了家,不必看見到她媽發氣的臉,她就變樣了,心兒悚悚的,也象被同類征服的不堪的打敗的雞,畏畏縮縮,那樣不敢上前的把頭低著,腳步遲慢的走。
她發呆的怯怯地望她的媽。
“怎麼?”她媽看見了,便連叫帶罵:“你這野貨,又跑到那裏去了,到了這樣晚?……”
“沒有……”她嚅嚅地說。
“告訴過你,要早點回來,好幫我弄飯。”她媽狠狠地看她一眼,聲音更用勁了。“你總不聽,難道我弄得現現成成的給你吃麼?你有這樣的福氣?吃了請你爛舌頭,臭肚子……”
小人兒苦著臉,帶點哭樣,但不敢聲張的呆呆的站著;她非常害怕。
“不動了,”她媽又罵:“難道是死了不成?你不吃飯我還得吃呀!”
於是,小人兒知道,她這時是應該去做些什麼事了。她默默地走到廚房去,那裏麵充滿著黑暗,但她照著熟的路,摸索去,到了灶門邊。拿到洋火,劃燃了,急忙地點上那小小洋鐵的煤油燈,借著這黯淡到使人害怕的燈光,她蹲到灶下去,在炭灰中得了幾節短短的細篾和幾根樹枝。就小小心心的小手放到灶裏去,橫叉斜交的,搭成空空的架子,於是把紙媒子點著,非常謹慎的伸到灶裏去。然而這些篾片和樹枝都是新從路旁和山上撿得的,很潮濕,就把來生火是輕易不會燃上的。她一麵眯著眼睛,逼切的看那紙媒子蒂上的火光,一麵鼓起嘴,從小小的唇兒中吹進一些風兒去。很快的,紙媒子已燃過三根了,這些蔑片和樹枝還隻是在冒煙,連一點點的火花也不見。她彎著腰,累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下流下來。心裏又焦灼又憂愁,生怕她的媽等的發躁了,又給她幾個耳光子,是必定的。她想,假使有幹的稻草,那就好了,然而,這東西,從那裏來呢?她家,大約有八年整整的不種田了,去揀別人的稻草,又不容易,因為那些富有稻草的人,多半吝嗇,凡是揀稻草的窮小孩,差不多要受賊一般待遇的。其次,她想到煤油;煤油,這自然是引火最好的原料,可是,看那小小洋鐵燈兒裏麵的煤油,她知道,作這種想頭是不行的,因為那燈兒早就半明欲滅,搖曳著,很顯明的表示著油是已經幹涸了,充其量所餘剩的也非常有限。
她隻得耐心耐煩的,再點上紙媒子。
這灶裏的火,一直使她燃完了五根紙媒子,火光才從濃厚的青煙中飛起,接著劈劈紮紮的響,火上來了。她真快樂的著了忙,她慌慌張張的捧來一束柴塊,卻慢慢的,小心的也象預防著什麼可怕的危險似的,放進去,成為人家形的交叉在篾片和樹枝上麵;並且拿起火管子,緊緊的貼在小嘴上,嘴巴鼓起鼓起的,用力地去吹風。於是,火完全上來了,更大聲的劈劈拍拍的響,熊熊的火焰從灶門口映到牆上麵,牆縱是古舊而且黝黑的,但反射出來的紅光,卻也比桌上的那盞青燐一般的燈光強多了。
小人兒便忘了害怕,非常喜歡和高興的跑去告訴她的媽。
這個中年的寡婦還在喃喃的,看臉色,又象是十分用心的記憶著什麼一樣。
“媽!……”小人兒快活的喊,然而她的聲音忽然又變成怯怯了,“火,火……”她又發起呆。
“小骨頭……”她媽狠狠地看她一眼,便又喃喃自語的,走到廚房去。
小人兒轉過身,怯怯的跟在她後麵。
廚房裏的那盞煤油燈已經熄滅了,但因了從牆上反映出來的熊熊的火光,卻很明亮。
黑的鐵鍋裏麵的水,已熬煎的鼎沸了,從白木變成和鐵鍋相同顏色的鍋蓋周圍,噴出白的水蒸氣,還噗噗喳喳的叫響。
她媽於是又惱恨,詛咒似的,喃喃著,向一個破口的古舊的山瓦缸中,用粗磁的碗去挖米;碗邊就強硬的碰著缸底了。
“又完了!”這是完全詛咒的聲音。
看看米又吃盡,這於小人兒是很不利的,她知道,就躲在灶門邊,不禁地顫慄了,她以為在臉上,又得受她媽手指頭用力的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