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這一次她的媽,卻例外的,彎著腰,耐心的用手到缸底去一小把一小把地把米抓出來,放到碗裏,也漸漸的滿成半碗了。

“洗去,”她媽忽然叫。小人兒於是又怯怯地走來,把碗裏的米淘淨了,和上水,送給她的媽。她又轉到灶下去燒火。

在烈火燃燒著,硬突的米浮沉於鍋中而變化的時候,小人兒就不斷地聽著她媽站在缸邊自語,其中充滿著怨命,咒窮,間或怕人的哼出些淒慘的歎息。總而言之,她的媽,在這時,是又在想著困苦的不幸的境遇,而完全被這境遇的景象所迷惑了。

米,這在酷熱的滾水中呻吟,但很快的便寂寞了,從鍋的邊界流蕩來焦味的香氣;飯煮熟了。

小人兒便急急地把灶裏的柴火用火箝子拖出來,塞進灶門口底下那一堆冷的炭灰裏麵,還鼓著嘴,吹滅那火焰;一股迷眼的青煙便彌漫著,廚房裏又歸入到黑暗。然而,在這黑暗中,在這迷眼的青煙裏麵,小人兒還噙著被煙熏著的眼淚,掙紮著,小心地挾出那灶裏的紅炭,放到小小的炭壇裏去。

她覺得凡她所應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便走到她媽身邊,低聲的說。

“媽!飯,飯好了。”

她媽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默默的,然而卻走到灶邊去,用鍋鏟很草率的把煮熟的飯弄到木的飯桶裏麵:飯桶是頗大的,飯隻能堆在桶底的一角。

“拿筷子……還有大頭菜。”

她媽說著,端起飯桶就走了。

小人兒用力的爬到桌上去,向她知道那地位的土壁上去摸索,碰到長圓形的小小竹籠,在其中便抽出筷子,於是爬下來,又摸索去,到滿著蛀蟲小洞的那菜櫥上,拿了一塊惟一的狀如雞頭的大頭菜……。

在吃飯時,小人兒依樣不敢正視她媽,並且想討人喜歡,吃過一碗飯,那一小片大頭菜還沒有印上她的齒痕,原形不動的平平地放在那隻缺滿著邊沿的紅花碟子上麵。

“一年到尾,隻是吃大頭菜,大頭菜……”

她的媽又照樣的咭咕了。

在這時,小人兒的小小的心上更壓著惶恐,她覺的什麼異常的禍事將降臨到她頭上,而且,仿佛地又看見她媽的手指頭撚到她嘴巴;因此,這一餐,也和往餐一樣,她的媽在怨恨和詛咒的喃喃中,又不自覺似的,幹幹淨淨地刮光那飯桶裏麵的飯了。

這是在小人兒上床去睡覺的時候。

睡覺,這在別人,想是一種應該的安然的休息吧;然而這幽靜的幸福卻沒有給過小人兒。因為,上床去,她必須遵從她媽的命令;睡到床尾,冷冷的,也象是一隻受驚的小畜牲,靜靜地蜷伏著,倘若不在意的轉動身體,把不結實的古舊的鋪板發起吱吱紮紮的響聲,那末,給她媽知道了,便是毫無遲疑的蹴過來堅硬有力的腳,這就足使她的胸部,腰間,大腿,或背脊,受了傷似的痛楚到好久。並且,她的不敢放心地坦然入睡,除了這,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媽差不多是終夜的,嘵嘵不休地,重溫著白天的生活的該咒,該滅,該使她怨命,恨這個女兒,把世間的一切都看做是她的仇敵,她終於歎氣了,哭泣了。

但是,在這樣不變的,每夜裏幾乎成為瘋子,由不安於貧窮的生活而發生出來的變態的憤激之中,她也曾常常的張著眼,明白地做她的夢;當開始她這個夢的幻想時候,她微笑了,那枯癟的愁苦的臉上就布上歡樂,以及表現出一種飽滿著幸福的得意。在她每次忽然覺得她是闊了,有洋錢,有銀錠和金錠,有珍珠,有瑪瑙……屋子是堂皇而且富麗……婢女和仆人……吃飯的筷子是紅得透亮的珊瑚,碗是月光一樣的白玉;雞鴨排滿著俱是吃膩了,想吃鳳的腦髓和虎的下巴……在這時,她就儼然是一個主宰一切,任意操縱,尊貴的象什麼命婦似的,因而就用她的腳,發怒時蹴到她女兒,一麵又威嚴又傲慢地吆喝:“你這賤丫頭,給我跳井去!快跳——”

然而在她作威作福到想著——這就是那幻想突然破滅的時候,她原有的怨恨又澎漲了,並且因為從富貴跌到貧窮,失望和嫉妒使她更傷心,更甚的恢複了類於瘋子的那狀態;於是小人兒就象是應該似的,也更倒黴了:她媽又把所有的不幸都加到她。

“都是你!——”她媽切齒的說,又用腳去蹴。

因為這一腳蹴去的力量太大了,並且在腰間,小人兒,就不能忍耐的叫了起來;眼淚正連續著湧上眼裏。

“還敢哭!”她媽又罵,“你這死不掉的,留著累贅人!”並且又用腳去蹴,作為她禁止哭泣的表示。

小人兒害怕蹴,於是緘默著。

雖說她脆弱的心靈被一種權力緊緊的壓迫,在驚恐和顫抖,但為她的安全——其實是為避免那無端的迫害——蹴,她忍住眼淚,更其安靜的蜷伏著,這完全像一隻被征服或將餓斃的畜牲了。

在忍耐中,她的心是抖抖地懸著,因為她媽的自語還依樣不休,時時響到她耳邊來,使她警覺著自身的危險;她聽到大街上打更,板壁中老鼠追逐,以及——凡是在深夜裏響動的各種聲音,也都使她感覺到恐怖。

然而睡眠,終於來拯救她,她是太倦了。她恍恍惚惚地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她是做的太多了,幾乎成為不變的,在她由恐怖的疲乏而入睡時,就忠實地來了,把她引到高聳的孤零的塔頂去,一隻黑的大手抓住她腰間,要把她從半空中摔到地上去,於是她掙紮,她呼喊,然而她沒有這種力,她的力全被那隻黑的大手抓住了,她隻得忍著氣,無抵抗的,任憑糟踏;並且,她張眼求救,但她的四周是黑的,黑的像鐵鍋的底……於是她被摔下去,身體在她自己的眼前飛散,每部分都象一粒微細的沙。

她醒覺了;在她神誌迷離中,她驚顫地猛然想到,她腰間的痛楚卻是因為她媽用腳蹴它的緣故。

於是她又安靜地在床尾蜷伏著。

當晨曦把夜的黑暗驅逐到屋隅,小人兒就為了習慣;也像在冥冥中有了一種知覺似的,使她的眼睛很困難的張開了,看見她媽正在沉睡,便愈加小心的怯怯地溜下床去,她預備做她應做的工作,趕著羊群到牧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