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長得很勻整的,亭亭地站在他麵前的弟弟,如果不是她母親先說,在一眼之下,他一定認不出來,在他的記憶中,他隻保留著八年前的,整天流著口水,剛滿三歲,喜歡要他抱的小弟弟的樣子。
“還認得我麼?”他友愛的問。
弟弟點著頭,現著天真的憨笑。
他把弟弟的手握著,拉攏來,親密地接了一個吻,在他的幻覺中,仿佛他是吻了他自己的童年。
接著他母親又和他說了許多話。隨後,他因了辛苦的旅途的疲勞,便現著十分的倦意,連打了幾個嗬欠。
他母親才停住話,要他去休息。
當他走進他從前所住的那間廂房,突然一個恍惚的,他自己的年輕的影子,在他的眼前,閃著而且消失了。
二
第二天下午,在秋天的淡泊的陽光裏,他走到幼時的一個遊戲的所在——那橫躺在屋後的,種滿著四季的果樹和花卉的花園。在這花園裏,幾乎一層層的散滿著他的童年的歡樂。從前,他曾經有一次,偷偷地爬到桃樹上去摘桃子,一直從頂上滾了下來,跌破了頭皮,卻不知道痛,隻把那一點點從頭發間滴下來的鮮紅的血,承在指頭上,去染那未熟的桃子的尖。現在呢,那株桃樹,籠罩著一種死氣沉沉的灰色了,而且在枝幹上,還高高的吊著一隻半爛的死貓。而其餘的樹木,也同樣的現著衰老和蕭殺的氣象。滿地上都是枯的,黃的,零亂的落葉,以及叢叢野草。幾隻鳥鴉像憑吊古人似的在假山上踱著。整個的園子等於一種廢敗的荒涼了。
在充滿著硫磺質的潮濕的空氣裏,他一步一步的走著,發現許多可怕的毛蟲和許多殼類以及脊椎類的小小的動物。
“嗬,短短的八年啊……”他不自禁地感觸的想。
這時他的身後,響起急促的步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仆人。他站著,問:“你看管這個花園麼?”
“不是的。少爺!”仆人走近了回答:“我隻侍候老爺。”
他一看,的確,這個仆人穿得很幹淨,不像園丁。
“誰管這個花園呢?”他又問。
“沒有人管。”
“為什麼呢?”
仆人追憶地轉一轉眼睛,便指著一隻樹根說:“自從,太太房裏的春香吊死在那柳樹上,這園裏出了鬼,老爺就不許人進來。”
他聽著,覺得這屋子裏一定曾發生過醜惡的故事了,但他不願意去知道它,隻憐憫的又環視一下這園子。
仆人又接著吞吞吐吐的說:“少爺你不在家,怪不得你不知道家裏的事……”
“我也不想知道。”他有點難過的冷淡的說。
仆人便含糊地阿了一聲。
他返身往前走去,但仆人卻把他叫住了:
“少爺!老爺叫我來請你去……”
他的心便動了一下,跟著這個仆人走出了園子。
於是在書房裏,他和他父親相見了。這時的映在他眼前的父親是變了許多了。在他父親的臉上,眼睛變得很小,胡子白了好些,兩頰凹進去,突出兩個高高的有嶙角的顴骨。身體也瘦弱了。現著趨向於暮年的一種龍鍾的老態。的確,他父親不像八年前對他的權威和嚴厲的樣子……但他也沒有看見他父親的激動的表情。
他本想叫一聲他幼時所叫慣的“爸爸”,但這句話卻變得非常的生疏,硬硬的,不容易說出口來。
他父親用詫異的眼色對他看著,隨後便向他點了一下頭,要他坐在一張被人磨光的太師椅上。
他微微地望了一下這書房裏,覺得所有的陳設都沒有變。差不多一切都是照舊的。那一幅篆字的《朱子治家格言》,也仍然掛在牆壁的當中。書案上也仍然排著文房四寶,筆筒上插滿著許多年不用的乾毛筆……他忽然聽見父親向他說:“聽說你昨天才回來……”
“是的,在昨天夜裏。”他回答了,便看見他父親的眼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是一種帶著疑慮的精細的眼光,好像要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麼去。
他很知道他父親這樣看他的緣故,但他又把這種不好的猜想丟開了,隻默著,等他父親的問話。
果然,他父親瞧著他破舊的西裝上說:“你離開家差不多九年了,這麼久的時間,你都在那裏呢?”
“到了不少的地方。”他淡淡的回答。
“到了那幾處呢?”
“河南,湖北,湖南,廣東……差不我都走過。”
“到這些地方做什麼呢?”
他不願說出他是努力於他所信仰的,那屬於將來世界的偉大事業。他隻說:“不做什麼。”
他父親很奇怪的睨了他一眼。又問:
“那末怎樣生活呢?”
“你以為人離開家庭就不能生活麼?”
“不過,”他父親執著的說:“總不能不做一點事。”
眼光又自然地望到他的西裝上,而且好久好久都看那一塊杯大的補疤。
他的心裏便完全明白了。他父親的盤問和眼光,使他看出了一種很不壯嚴的思想和一顆很不純潔的心,很覺得難過。
“或者,竟疑心我是做過土匪了!”他不得已的暗暗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