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想戀愛了。”他覺得他的心是非常之傷。
可是她卻說:“不要這樣想。其實,你自己也知道,有一個女人愛上你,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你以為我還會和誰戀愛麼?”他反駁的,又帶著悲痛的聲音說:“你以為我還會受第二次的刑罰麼?不會的!你已經把我的夢想打破了,我從此恨死戀愛……”
“好,”她順著他的意思著:“這樣頂好。本來戀愛是使人痛苦的東西。可以說,世界上沒有完全幸福的人……”
“但是我們從前的生活是完全幸福的。”他忽然戀念於過去的說。
“這就難得。”她差不多望他微笑了。
“那末你為什麼又把這幸福毀壞了呢?”
她望他怔了一下,覺得悲痛的情緒把他弄糊塗了。她隻說:“我們不說這些吧,那是沒有用的。我們做一個好朋友吧!將來我們還可以常常見麵。”
他突的又要發瘋似的激動了,並且懷著許多憤恨的意思向她怒視著,把她的放在他肩上的手很用力的丟下去。接著他自己便低著臉,苦痛地抓著頭發,大聲地嗚咽起來。
他常常從他的最傷心的嗚咽中吐出音波來,叫著:
“不幸嗬!唉,我一個人的不幸嗬!”
他並且拒絕她的完全用友誼的安慰。
末了,他猛然跳起來,一下抱著她,可憐地懇求說:梅,我要你愛我,有你我才能夠生活……唉,我不能讓你離開我!我是這樣弱嗬……”
但是她隻讓他抱,不作聲。
他繼續的一聲聲說:“梅,你說,你愛我!”他的眼睛直瞧著她的臉,他的心緊張著,好像他所等待的是一個臨死的犯人等待著赦免的命令,他顯得十分昏亂的可憐的樣子,許多眼淚都聚在眼睛上,發著濕的盈盈的光。
隨後他落著一顆顆的淚,一連追問著她。
她隻說:“安靜一點,子平,你太興奮了。”
“你說,”最後他非常嚴重的望著她,戰栗著聲音說:“你愛我,最後的一句,說吧!”
她搖了一下頭。
他發瘋問:“真的?”
她不說話。
他的手便軟軟地從她的腰間上垂下了,如同被槍彈打中要害的人,突的叫了一聲,倒下去,便一點聲息也沒有,過了十五分鍾之後,他才變成瘋人似的狂亂了,凶暴地跳起來,但是他沒有看見到她,隻看見他的四周是籠罩著一重重可怕的黑暗,和黑暗中一個極可憐極憔悴的他自己的影子。他無力的又倒了下去,一種強烈的悲痛使他又流著眼淚,使他覺得一個美麗的靈魂從這哭泣中慢慢的消沉去,而且像整個的地球似的在他的眼前分裂了。
到了他明白他所處的境地是應該他自己來同情的時候,他覺得那過去的一切已經完了,他沒有再住在這山坡上的需要了,他便立意使他自己離開。
這時他孤獨地走下這昔日曾映著雙影的石階,從不可挽回的一望之中,竟使他想起可怕的那令人戰栗的人生的一幕。
他想了之後又深的懊悔了;本來,他隻顧望所有的幸福和不幸都一齊忘掉的。
“既然——”所以他又很可憐地自勉的想:“我也應該的好好的生活呀……是的,到上海去好好的生活去吧!”想著便不自覺的已走到石階最末的一級。
接著他便說:“人生是一個完全的病者嗬,它終隻喝著人間的苦味的藥,戀愛就是使他吃藥的微菌!好,我現在把戀愛埋葬了吧!
然而當他開了大門的鐵閂,跨出門檻之時,那許許多多的歡樂和悲痛的意識,又好像觸了電流似的暴動起來。他又覺得,從此,他和這個山坡永別了。
於是在他的腦裏,在他的心上,又像鴿子似的翼似的,飛到那個肩膀,那條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