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從早就沒有吃飯。”
於是曼英立起身來,走出房去,不多一會兒就端進一大碗餛飩來。阿蓮也不客氣,接過來,伏在桌子上,便一氣吃下肚裏。曼英始而呆視著阿蓮吃餛飩的形狀,繼而忽然想道:“她原來是從人家裏逃出來的,他們難道說不來找她嗎?如果他們在我的家裏找到她,那他們不要說我是拐騙嗎?……這倒如何是好呢?”於是曼英有點茫然了,心中的愉快被苦悶占了位置。她覺著她不得不救這個可憐的,現在看起來又是很可愛的小姑娘……她已經把這個小姑娘當做自己的小妹妹了,但是……如果不幸而受了連累……
曼英不禁大為躊躇起來了。“怎麼辦呢?”這個問題將她陷入於困苦的狀態。而且她一瞬間又想起來了自身的身世,那就是她也是被社會踐踏的一個人,因此她恨社會,恨人類,希望這世界走入於毀滅,那時將沒有什麼幸福與不幸福,平等與不平等的差別了,那時將沒有了她和她一樣被侮辱的人們,也將沒有了那些人麵獸心的,自私自利的魔鬼……那時將一切都完善,將一切都美麗……不過在這個世界未毀滅以前,她是不得將她的恨消除的,她將要報複,她將零星地侮辱著自己的仇人。而且,她想,人類既然是無希望的,那她再不必憐憫任何人,也不必企圖著拯救任何人,因為這是無益的,無意義的嗬……現在她貿然地將這個小姑娘引到自己的家裏,這是不是應該的呢?具著這種思想的她,是不是有救這個小姑娘的必要呢?不錯,從前,她是曾為過一切被壓迫的人類而奮鬥的,但是,現在她是在努力著全人類的毀滅,因此,她不應再具著什麼憐憫的心情,這就是說,她現在應將這個小姑娘再拉到門外去,再拉到那條惡魔的黑街道讓她哭泣。
這些思想在曼英的腦中盤旋著不得歸宿……她繼續向吃餛飩的阿蓮呆望著,忽然看見阿蓮抬起頭來,兩眼射著感激的光,向曼英微笑著說道:
“多謝你,姐姐!我吃得很飽了呢。”
這種天真的小姑娘的微笑,這種誠摯的感激的話音,如巨大的霹靂也似的,將曼英的腦海中所盤旋著的思想擊散了。不,她是不能將這個小活物拋棄的,她一定要救她!……
曼英不再思想了,便接著阿蓮的話向她問道:
“你吃飽了嗎?沒有吃飽還可以再買一碗來。”
“不,姐姐,我實在地吃飽了。”
因為吃飽了的原故,阿蓮的神情更顯得活潑些,可愛些。曼英又默默地將她端詳了一會,愉快的感覺不禁又在活動了。
曼英的臉上波動著愉快的微笑……
這時,從隔壁的人家裏傳來了鍾聲,當當地響了十一下……曼英驚愕了一下,連忙將手表一看,見正是十一點鍾了,不禁露出一點不安的神情。她想道,“今晚本是同錢培生約好的,他在S旅館等我,叫我九點半鍾一定到。可是現在是十一點鍾了,我去還是不去呢?若要去的話,今夜就要把這個小姑娘丟在房裏,實在有點不妥當……得了,還是不去,等死那個雜種!買辦的兒子!……”
於是曼英不再想到錢培生的約會,而將思想轉到阿蓮身上來了。這時阿蓮在翻著寫字台上的畫冊,沒有向曼英注意,曼英想起“他們要把我賣掉”一句話來,便開口向阿蓮問道:
“阿蓮,你說你的姑媽要將你賣掉,為什麼要將你賣掉呢?你今晚是從她家裏跑出來的嗎?”
正在出著神,微笑著,審視著畫片——那是一張畫著飛著的安琪兒的畫片——的阿蓮,聽見了曼英的問話,笑痕即刻從臉上消逝了,現出一種苦愁的神情。沉吟了一會,她目視著地板,慢聲地說道:
“是的,我今晚是從我的姑媽家跑出來的。爸爸和媽媽死後,姑媽把我收在她的家裏。她家裏是開裁縫鋪子的。起初一兩個月,她和姑父待我還好,後來不知為什麼漸漸地變了。一家的衣服都叫我洗,我又要掃地,又要燒飯,又要替他們倒茶拿煙……簡直把我累死了。可是我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又有什麼法子想呢?隻好讓他們糟踏我……我吃著他們的飯呀……不料近來他們又起了壞心思,要將我賣掉……”
“要將你賣到什麼地方去呢?”曼英插著問了這末一句。
“他們要把我賣到堂子裏去,”阿蓮繼續著說道,“他們隻當我是一個小孩子,不知事,說話不大避諱我,可是我什麼都明白了。就在明天就有人來到姑媽家領我……我不知道那堂子是怎樣,不過我聽見媽媽說過,那吃堂子的飯是最不好的事情,她就是餓死,也不願將自己的女兒去當婊子……那賣身體是最下賤的事情!……我記得媽媽的話,無論怎樣是不到堂子裏去的。我今天趁著他們不防備便跑出來了……”
這一段話阿蓮說得很平靜,可是在曼英的腦海中卻掀動了一個大波。“那吃堂子的飯是最不好的事情……那賣身體是最下賤的事情……”這幾句話從無辜的,純潔的阿蓮的口中發出來,好象棒錘一般,打得她的心痛。這個小姑娘是怕當妓女才跑出來的,才求她搭救……而她,曼英,是怎樣的人呢?是不是妓女?是不是在賣身體?若是的,那嗎,她在這位小姑娘的眼中,就是最下賤最不好的人了,她還有救她的資格嗎?如果阿蓮知道了此刻立在她的麵前的人,答應要救她的人,就是那最下賤的婊子,就是那賣身體的人,就是她所怕要充當的人,那她將要有如何表示呢?那時她的臉恐怕要嚇變了色,她恐怕即刻就要呼號著從這間小房子跑出去,就使曼英用盡生平的力氣也將她拉不轉來……那該是一種多末可怕的景象嗬!曼英將一個人孤單地留在自己的房裏,受了阿蓮的裁判,永遠地成為一個最下賤的人!這裁判比受什麼酷刑都可怕!……不,無論如何,曼英不能向阿蓮告訴自己的本相,不能給她知道了真情。什麼事情都可以,但是這……這是絕對不可以的!曼英這時不但不願受阿蓮的裁判,更不願阿蓮離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