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生說了這幾句話,以為這位姑娘聽了一定是答應的,可是這位姑娘抬起頭來,兩眼閃著悲慘的,令人可憐的光,向傑生哀求地說道:
“請你老爺做一點好事罷!……俺的婆婆是很厲害的,假若俺現在回去,俺的婆婆一定說俺得罪了客人,不會……俺一定要挨打!……”
“你的婆婆?你的婆婆逼你做這種事情?”傑生很驚異地問。
“也是因為沒有法子,沒有飯吃!……”
“你已經出嫁了麼?你的丈夫呢?”
“俺是童養媳,丈夫還沒有跟俺成親,……他於數年前出去當兵去了,……到現在……他……他還沒有消息。……”這位姑娘說著哭起來了。“俺也不知他是……死……還……還是活!……”
傑生看著她這種情況,自己的兩眼內似覺也起了淚潮的樣子;本想說一句勸她:“你不要傷心,不要哭了!”但是不知什麼原故,語音總吐不出來。同時她的哭聲如針一般刺得傑生的心靈難受。傑生這時也不顧一切了,跳下床來,拿著自己的手帕,為她拭眼淚,她也不拒絕。最後他撫摩著她的兩手,很溫柔地,慈愛地,說出一句話來:
“請你不要再哭了!……”
這時的傑生簡直忘卻了“請她出去,”他把她拉到床沿坐下,自己跳上床側著身子躺著,請她為他敘述她的家事。她也忘卻了她是為著什麼來的,她此時深深地感覺到傑生對於她的溫情柔意,——這並不是一個男子對於女子的溫情柔意,這是一個人對於人的溫情柔意。這位姑娘雖然到徐州才不過四天,但已經陪過三個所謂“客人”了,在這些客人之中,她似覺今夜這位客人有點異樣,嗬,其實她此時也忘記了傑生是客人之類了。別的客人曾摟過她,緊緊地摟過她;曾吻過她,很響地蜜蜜地吻過她;曾說過一些情話(?),很多的很多的情話;但是這位客人也不摟她,也不吻她,照理講,她應當感覺他不喜歡她了,然而她今夜的感覺為從前所未有過,雖然她說不出這種感覺是如何的深沉,是如何的純潔,是如何的可貴。她是一個無知識的,可憐的,鄉下的女子,或者是一個很愚鈍的女子,但她能感覺得這位客人與別的客人不一樣,絕對地不一樣。當傑生跳上床側下身子的時候,她睜著兩隻有點紅腫的、射著可憐的光的眼睛,隻呆呆地向著傑生的麵孔望。傑生這時也莫明其妙她心靈上有什麼變動;他躺好了之後,即拉著她的右手,向她說道:
“請你詳細地向我述一述身世罷!”
“好!”
她於是開始敘述她的身世:
“俺娘家姓張,俺原籍是山東濟南府東鄉的人。俺爹種地,當俺十歲的時候,俺媽死了,俺爹因為無人照顧俺,又因為俺家窮將下來了,於是就把俺送到婆家當童養媳。俺婆家也是種地,離俺家有五十多裏地,那時俺婆家還很有錢。起初,俺婆婆待俺還不錯,俺公公也是一個好人。過了幾年,俺公公忽然被縣裏的軍隊捉去了,說他通什麼匪,一定要槍斃他。俺婆婆那時哀告親戚家門想方法救他,可是誰也不願出力,俺公公終歸冤枉死了。”
“那時俺已經十四歲了,聽見公公死了,隻整天整日地陪著婆婆哭。俺丈夫那時是十六歲了,他很老實,很能做活,俺公公死後,種地都全仗著他。俺公公死後第二年,俺鄉天旱將起來了,到處都起了土匪,老百姓種地也種不安穩了。俺丈夫聽了一位鄰家的話,說吃糧比種地強得多,不則聲不則氣地跑了,哼!一直到現在……已經五年了,……”她說到此地眼淚又掉下來了。
“這五年簡直沒有得著他的音信麼?”傑生插著問,同時遞手帕與她拭淚。
“簡直一點兒也沒得著!”她拭一拭眼淚,又繼續嗚咽著說道,“誰曉得他現在是死,……是活,……俺的命真苦!……”
“自從他跑了之後,俺同俺婆婆就搬到城裏找一間破房子住著。俺替人家漿洗補連,天天掙點兒錢糊嗒嘴。俺婆婆時常不老好,害病俺隻得多勞些兒。中間有人向俺婆婆說,勸俺婆婆把俺賣掉做小(即小老婆),幸虧俺婆婆不答應。俺婆婆那時還希望俺丈夫回來呢。”
“俺婆倆這樣對答對答地也過了四五年。誰曉得俺山東百姓該倒黴,來了一個張督辦,他的軍隊亂搞,奸淫焚掠,無所不為,實在比土匪還要凶些!現在山東簡直搞得不成樣子,老百姓都沒有飯吃。俺在山東登不住了,俺婆倆所以才逃難到此地來。誰知天老爺不睜眼睛,俺的幾個錢又被哪一個沒良心的賊偷去了。……唉!……幸虧這個旅館的帳房先生是俺公公的交好,他把咱們收留在他的家裏住著。”
“就是叫你來的這位帳房先生麼?”傑生插著問。
“是的。”
“是他逼你做這種事情麼?”
“俺,俺也不曉得,……俺婆婆說,若俺不做這種事情,俺婆倆就要餓死。……俺起初不願意做這種事情。俺怎能對得起俺爹和俺媽生俺一場呢?……後來俺婆婆打俺一頓,俺才沒法子,……”她說到此地又放聲哭起來了。傑生又安慰她兩句,替她拭拭眼淚,她才停止哭。沉默了兩分鍾的光景,她又歎了一句,深深地歎了一句:
“俺的命真……真苦!”
唉!可憐的,命苦的,不幸的姑娘!傑生聽了她的一段簡單的,然而充滿著悲哀的,痛苦的曆史,心靈上說不出起了多少層顫動的波浪。難道說這種慘酷的命運是應當的?這樣樸實的,心靈純潔的,毫無罪惡的姑娘,而居然有這種遭遇,請問向什麼地方說理呢?唉!這就叫做沒有理!……傑生又想起山東人民受苦的狀況,那種軍隊野蠻的情形,“十八九歲姑娘論斤賣”,喂!好一個可怕的世界!可怕!可怕的很!傑生不由得全身戰栗了。這位姑娘又悲哀地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