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上辦事人說明天或者有車,請你們好好地替我打聽打聽。我有要事,我明天是一定要走的。”

“你先生可不必著急,若真正沒有車來,你怎麼走呢?在徐州多玩一天也不要緊。……”

多玩一天也不要緊?傑生聽了這句話,真是刺耳得很!不要緊?老婆病在床上,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了,難道說這還不要緊麼?傑生真想打他一個耳光,好借此發泄發泄胸中的悶氣。但是這一個耳光怎麼好下手呢?你老婆病在床上,這並不是他,這位帳房先生的過錯呀!帳房先生也沒有教火車不開,而況他說多玩一天也不要緊,這完全是安慰傑生的好意;難道說好意還要得到惡報麼?傑生雖然要打他一個耳光出一出氣,但究竟知道這是不應當的,所以終沒做出這種愚蠢的,不合理的事來。

“先生,”帳房先生沒有察出傑生內心所生的情緒,還是繼續笑迷迷地說道,“徐州當然不能同上海比呢。自從打仗以來,俺們徐州鬧得更糟,你先生在車站上沒看見麼?你看那些逃荒的,可憐的窮人!……”

“聽說山東現在鬧得更糟呢!”傑生皺著眉頭說。

“可不是呢!山東的人民現在簡直不能過日子!十七八九歲的大姑娘論斤賣,餓死的餓死,被軍隊殺死的殺死,說起來真是不忍聽呢!先生現在的年頭,大約是劫數到了。”

傑生聽了帳房先生的這一段話,心中頓如刀絞的樣子。若在平素的時候,傑生一定要向他解釋軍閥之為害及人民受痛苦的原因,——這是每一個革命家所應當做的事情!但是傑生現在不知說什麼話好,隻是歎氣。帳房先生忽然掉轉話頭,問道:

“先生,一個人睡是很寂寞的,找一個姑娘來陪伴罷?……”

傑生聽了這話,心中想道,這小子剛才所說的還象人話,現在怎麼啦要我做這種事呢?這小子簡直是渾蛋!簡直不是好人!但傑生心中雖然這樣想,表麵還是帶著笑說道:

“謝謝你,我不用,我覺著一個睡比兩個人睡好。”

“先生,我替你找一位姑娘,私門頭,鄉下姑娘,包管你中意!叫來看看,好呢,你老就將她留下;不好呢,你老可以不要她。她不久從山東逃難來的,來到此地不過三四天,沒有法子想,才做這種事情。我打發人去把她叫來,包管你合適。私門頭,清爽幹淨。……”

“不,不,不要叫她來!我疲倦的很,要睡了。”傑生很著急地這樣說,但是帳房先生毫不在意,隻是老著臉皮,笑著說道:

“不要緊哪,包管你合適!”

帳房先生說著起身走了。傑生這時真是又氣又急!又是一個“不要緊啦,”這種事情,也是不要緊麼?我如何能做這種事呢?自己的愛人病在床上等我,倘若我現在幹這種事情,宿窯子,這豈不是太沒有良心了?這哪能夠幹呢?而況且以金錢買人家的肉體,……我還能自稱為社會主義者麼?我豈不是渾蛋?不能幹,絕對地不能幹!而況且我從沒宿過窯子,難道說今夜把我的清白都犧牲了麼?不能幹,絕對地不能幹!這位帳房先生渾蛋!簡直是渾蛋!

傑生決定了無論如何不能幹這回事情。他即時起來把床鋪好,把衣解開,一下跳到床上躺下,可是他忘卻把門關上,等到他想起下床關門的時候,一位姑娘已經走進門來了。傑生坐在床上,兩眼一愣,不知怎麼樣辦法是好;把她推將出去?或是向她說不要?或是請她坐下?怎麼對付呢?傑生這時卻真是難為住了!這位姑娘年約二十左右,身穿著藍布的沒有加滾的很長很長的外衣,完全代表一種樸實的北方的風味。一副很白淨的,很誠實的麵孔,迥然與普通的妓女兩樣,看來她的確是一個初次下水的鄉下的姑娘。她走進門來,很羞赧地垂著頭坐下,一聲兒也不響。她的這種可憐的模樣,弄得傑生向她起了無限的同情,傑生本想叫她出去,本想向她說,“我對不起你,我現在不需要你,”但是總是說不出口。傑生想道,倘若我叫她出去,這不要使她很難過麼?這不要使人家笑話她麼?她這樣怪可憐的,……但是我又怎麼能留她呢?我對不住我的病在床上的老婆,我對不住我的良心,……但是又怎麼對付這一位可憐的姑娘呢?傑生找不出辦法,忽然從口中溜出一句話來:

“你是哪裏的人?”

“俺是山東人。”這位姑娘抬起頭來,說了這一句話,又將頭低將下去了。

“你什麼時候到此地的?”傑生又不自主地問了這一句。

“剛剛才四天頭。”

“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沒有……法……子!……”

這位姑娘繼續地說了這句話,帶著很悲哀的,哭的聲音。傑生聽了這種聲音,不知為著什麼,一顆心不禁戰動起來了。“沒有……法……子!……”唉!這一句話,這四個字,含著有多少的悲哀在裏麵!含著有多少的痛苦在裏麵!含著有多少人類的羞辱在裏麵!或者別人聽見了這四個字以為是常語,毫不注意,毫不能引起心靈的感覺,但是傑生,傑生是一個真實的社會主義者,是一個富有人類同情心的人,如何能不感覺到這四個字的意義呢?傑生這時心裏難過極了,即刻想把她抱在懷裏,好好地撫摩著她的頭發,安慰安慰她的痛苦的心靈。傑生這時似乎把病在床上的愛人忘卻了,這種忘卻並不是因為傑生現在對於這位姑娘起了肉感,而是因為這位姑娘的悲哀把他的心靈拿住了。

大家沉默了一會。傑生還是沒有找到對付這位姑娘的方法。傑生後來想道,給她幾個錢請她回去罷,反正她是為著錢而來的。至於我留她住夜,這不是妥當的辦法,而且我的良心絕對不允許我。……於是傑生向這位姑娘說道:

“姑娘,我不是這樣的人,我給你幾個錢,你可以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