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什麼地方去呢?回家困覺?還是到黃浦江去投水?……我們的多情的詩人至此時不禁流下了幾點眼淚。

自這一次失敗之後,劉逸生漸漸對於自己懷疑起來了:什麼是天才的詩人?天才的詩人有什麼用處?為什麼我到處遭人白眼?為什麼這些女子們對於我這般的輕視?難道說戀愛都在金錢的問題上?難道說人的服裝比人的心靈要貴重些?……我們的詩人思想盡管思想,懷疑盡管懷疑,然而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是一個羅曼諦克Romantic,絕對不願意相信戀愛要以金錢為轉移!他想道,倘若事事都依賴著金錢,神聖的戀愛也要依賴著金錢,沒有金錢就不能戀愛,那麼這是什麼世界呢?什麼理想,什麼純潔,什麼神聖……,豈不是都被砧汙了嗎?這又怎麼能行呢?我們的羅曼諦克,無論如何,是不願意相信的!

劉逸生雖然遭了失敗,遭了侮辱,然而並沒有完全灰心。他每每自慰道,也許我碰著的都是鬼,都是一些無心靈的蠢物,也許真正的理想中的女子我還沒有遇著。倘若我能多注意一點,終久是可以找得到的。……我們的詩人既有這般的自信心,所以還繼續著尋愛,還抱著希望。是的,“有誌者事竟成”,“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難道說連一個女子都找不到嗎?而況劉逸生是一個名聞海內的天才詩人?……

“神仙世界”開幕了。別的遊戲場的茶房都是男子充當,而初開的“神仙世界”獨翻出新花樣,雇一些年輕的女郎們充當茶房,借此以招來顧客。大約在上海愛白相的人們,尤其是一般紈褲青年,總都要來此參觀一下。我們的詩人當然非紈禱的青年可比,但還總是年輕人,一種好奇心當然也不落他人之後。是的,去看一看又何妨?且看看女茶房到底象什麼樣子!也許其中有幾個好的也未可知。……如是我們的劉逸生就決定花費三角小洋(別的遊戲場的入場費是小洋二角,而“神仙世界”所以要三角者,是因為裏邊用的是女招待,最後一角小洋算為看女招待的費。)到“神仙世界”逛一逛,看看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劉逸生又想道:“……況且聽說白雲鵬現在在‘神仙世界’說書,久已未聽他了,何妨就便去聽一聽?……”

劉逸生進了“神仙世界”周圍轉了一遭,果然見著有許多風致翩翩的女招待,一切神情行動比男茶房要文雅得多了,使人感著一種別趣。他心中暗暗地想道,嗬嗬,原來如此,怪不得入場券要三角小洋了。劉逸生是愛聽大鼓的,別的什麼灘簧,什麼文明新戲,他不願意看,並且看了也不懂。最後他找到了說書場,找一個位置坐下,其時白雲鵬還未登場。在這個當兒,忽然一個二十來歲的女茶房走到他的麵前,笑迷迷地,輕輕地問一聲,先生要吃茶還是開水呢?

“拿一杯開水來吧!”

劉逸生說了這句話,定睛一看,見著這位女茶房雖然沒有閉月羞花之貌,然倒也溫雅不俗。心中想道:“女茶房有這個樣子也算不錯了!……她對我的那般溫柔的笑容,那種殷勤的神情,……不錯,的確不錯!……倘若她能了解我,唉!那我也就……風塵中是一定有好女子的。……”這位女茶房將開水端來之後,即招待別人去了,沒有工夫來同劉逸生談詩,更沒有工夫來問劉逸生在想什麼。我們的詩人的肚量也很寬,並不計較這些,以為她既然是女茶房,那麼她當然也要招待別人的。白雲鵬上場了,好,不去管她招待不招待,且聽一聽白雲鵬的《費宮人刺虎》罷。……

時間是已經十一點多鍾了,劉逸生應當回寓安寢,第二天還是要好好上課的。劉逸生向荷包一摸,摸出有三十多枚銅元的樣子,將女茶房喊到交給她。讀者諸君,你們要曉得這是劉逸生第一次的特別行動!在“大世界”,在“新世界”,或在“天韻樓”,一杯開水不過給十幾枚銅元足矣。現在我們的多情的詩人,因為優待女茶房起見,所以多給十幾枚銅元,以為如此做去,這位女茶房一定要說一聲謝謝。誰知事情真有出人意料之外的:這位“溫雅不俗”的女茶房見著這區區的三十幾枚銅元,即時板起鄙棄而帶怒的麵孔來。說道:

“哼,就是光茶錢也要兩毛錢呢,況且還有小賬!你先生太不客氣了!……”

劉逸生見著她那種令人難看的神情,聽著她那種難聽的話,真是把肚子都氣得要破了!說什麼話才好?罵她?打她?怎麼樣對付她?唉!簡直真正豈有此理……這時劉逸生感覺到從未感覺過的侮辱,幾幾乎氣得要哭!又似覺許多眼睛都向著他望,他更覺得難受之至!但是怎麼辦?簡直沒有辦法!劉逸生不得已氣忿忿地又掏了兩毛小洋摜在桌上。心中想道:“唉!算了!你算是大王爺!從前向我笑也是為著幾個錢,現在這般侮辱我也是為著幾個錢,橫豎是幾個錢在做祟,反正是錢,錢,錢!……”

劉逸生這晚回家之後,翻來複去睡不著。他的思潮如浪一般使著他拋去一切的詩人的幻想。他肯定了:現在的世界是錢的世界,什麼天才的詩人,什麼戀愛,什麼純潔,簡直都是狗屁!……第二天他將自己所有的詩稿一概贈送火神,誓再不做詩了。從這日起我們的詩人就與文壇絕了緣。後來“五卅”運動發生,他看出工人運動可以寄托他的希望,可以在工人運動上掃除自己所經受的恥辱,可以更改現在的世界。……

1926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