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們附近做起馬戲來了。我們可以在樓頂上望見那搭在空地上的極大的帳篷,帳篷上滿綴著紅綠的電燈,晚上照耀得異常的光明,軍樂聲日夜奏個不休。滿街貼著極大的廣告,列著一些驚人的節目:獅子,熊,西班牙女人,法國兒童,非洲男子……登場奏技,說是五國人合辦的,叫做世界馬戲團。承朋友相邀,我去看了一次,覺得兒童的走索,打秋千,女人的跳舞,矮子翻跟鬥,阿品一定喜歡看,特選了和這節目相同,而沒有獅子,熊奏技的一天,得到了他的外婆的同意,帶他到馬戲場去。場內三等的座位已經滿了,隻有頭二等的票子,二等每人二元,兒童半價,我隻帶了兩塊錢。我要回家取錢,阿品卻不肯,拉著我的手定要走進去,他聽不懂我的話,以為我不看了,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直到我在那裏遇見了一位朋友,阿品才高興的跳躍著跑了進去。
幾分鍾後,幕開了。一個美國人出來說了幾句恭敬的英語,接著就是矮子的滑稽的跟鬥。阿品很高興的叫著,搖著手,像表示他也會翻跟鬥似的。隨後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出來了。她攀著一根索子一直揉到帳篷頂下,在那裏,她縱身一跳,攀住了一個秋千,即刻踏住木板,搖蕩幾下翻了幾個轉身,又突然一翻身,落下來,兩腳勾住了木板。這個秋千架措得非常高,底下又無遮攔,倘使技術不嫻熟,落到地上,粉身碎骨是無疑的。在悠揚的軍樂中,四麵的觀眾都齊聲鼓起掌來,驚羨這小小女孩子的絕技。我轉過臉去看阿品,他隻是睜著眼睛,驚訝的望著,不做一聲。他的額角上流著許多汗。這時正是暑天的午後,陽光照在篷布上,場內坐滿了人,外婆又給阿品罩上了一件幹淨的藍衣,他一定太熱了,我便給他脫了外麵的罩衣,又給他抹去頭上的汗。但是他一手牽著我的手,一手指著地,站了起來。我不懂得他的意思,猜他想買東西吃,便從衣袋裏摸出一包糖來,遞給了他,扯他再坐下來。他接了糖沒有吃,望了一望秋千架上的女孩子,重又站起來要走。這樣的扯住他幾次,我看見他的眼中包滿了眼淚。我想,他該是要小便了,所以這樣的急,便領他出了馬戲場。牽著他的手,我把他帶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裏,但他隻是東張西望,卻不肯小便。我知道他平常是什麼事情都不肯隨便的,又把他帶到一處更僻靜,看不見一個人的所在。但他仍不肯小便。許是要大便了,我想,從袋裏拿出一張紙來,扯扯他的褲子,叫他蹲下。他依然不肯。他隻嘰哩咕嚕的說著,扯著我的手要走。難道是要吃什麼嗎?我想。帶他在許多攤旁走過去,指著各種食品問他,但他搖著頭,一樣也不要,扯他再進馬戲場又不肯。這樣,他著急,我也著急了。十幾分鍾之後,我隻好把他送回了家,我想,大概是什麼地方不舒服吧?倒給他擔心起來。一見著外婆,他就跑了過去,流著眼淚,指手劃腳的說了許多話。
“有什麼事嗎?”我問他的舅舅說, “為什麼就要離開馬戲場呢?”
“真是蠢東西,說是翻秋幹的女孩子這樣高的地方掉下來怎麼辦呢?所以不要看了哩!”他的舅舅埋怨著他,這樣的告訴我。
咳,我才是蠢東西呢!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這上麵來,我完全忘記了阿品是一個孩子,是一個有著潔白的紙一樣的心的孩子,是一個富於同情心的孩子!我完全忘記了這個,我把他當做大人,當做了一個有著蠻心的大人看待,當做了和我一樣殘忍的人看待了……
從這一天起,我不敢再帶阿品到外麵去玩耍了。我隻很小心的和他在屋子裏玩耍。沒有必要的事,我便不大出門。附近有海,對麵有島,在沙灘上夠我閑步散問,但我寧願守在房裏等待著阿品,和阿品作伴。阿品也並不喜歡怎樣的到外麵去,他的興趣完全和大人的不同。房內的日常的用具,如桌子,椅子,床鋪,火柴,手巾,麵盆,報紙,書籍,甚至於一粒沙,一根草,在他都可以發生興味出來。
一天,他在地上拾東西,忽然發見了我的床鋪底下放著一雙已經破爛了的舊皮鞋。他爬進去拿了出來,不管它罩滿了多少的灰塵,便兩腳踏了進去。他的腳是這樣的小,舊皮鞋好像成了一隻大的船。他搖擺著,拐著,走了起來,發著鐵妥鐵妥的沉重聲音。走到桌邊,把我的帽子放在頭上,一直罩住了眼皮,向我走來,口裏叫著:“紅先生來了,紅先生來了!”
“王先生!”我對他叫著說:“請坐!請坐!喝茶,喝茶!”
“喔!多謝,多謝!”他便大笑起來,倒在我的身邊。
他喜歡音樂,我買了一隻小小的口琴給他,時常來往吹著。他說他會跳舞,喊著一二三,突然坐倒在地下,翻轉身,打起滾來,又爬著,站起來,衝撞了幾步——跳舞就完了。
兩個月後,阿品的父親帶著全家的人來了。兩個約莫八九歲的女孩,一個才會跑路的男孩,阿品母親的肚子裏還懷著一個六七個月的孩子。他的父親是一個頗有才幹的人,普通話說得很流利,善於應酬。阿品的母親正和她的兄弟一樣,有著一副嚴肅的麵孔,不大露出笑容來,也不大和別人講話。女孩的麵貌像她的父親,有兩顆很大的眼睛;男孩像母親,顯得很沉默,日夜要一個丫頭背著。從外形看來,幾乎使人疑心到阿品和他的姊弟是異母生的,因為他們都比阿品長得豐滿,穿得美麗。
“阿品現在姓王了!”我笑著對他的父親說。
“你姓西米,阿品?”
“姓紅!”阿品回答說。
他的父親哈哈笑了,他說,就送給王先生吧!阿品的母親不做聲,隻是低著頭。
全家的人都來了,我倒很高興,我想,阿品一定會快樂起來。但阿品卻對他們很冷淡,尤其是對他的母親,生疏得幾乎和他的舅舅一樣。他隻比較的歡喜他的父親,但暗中帶著幾分畏懼。阿品對我並不因他們的來到稍為冷淡,我仍是他的唯一的伴侶,他寧願靜坐在我的房裏。這情形使我非常的苦惱,我願意阿品至少有一個親愛的父親或母親,我願意因為他們的來到,阿品對我比較的冷淡。為著什麼,他的父母竟是這樣的冷淡,這樣的歧視阿品,而阿品為什麼也是這樣的疏遠他們呢?嗬,正需要陽光一般熱烈的小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