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天起,我有了一個很好的教師了,他不懂得我的話,我也不懂得他的話,但大家嘰哩咕嚕的說著,經過了一番推測,做姿勢以後,我們都能夠了解幾分。就在這種情形中,我從他那裏學會了幾句本地話。清晨,我還沒有起床的時候,他已經輕輕地敲我的門。得到了我的允許,他進來了。爬上凳子,他常常抽開屜子找東西玩耍。一張紙,一枝鉛筆,在他都是好玩的東西。他亂塗了一番,把紙搓成團,隨後又展開來,又搓成了團。我曾經買了一些玩具給他,但他所最愛的卻是晚上的蠟燭。一到我房裏點起蠟燭,他就跑進來凝視著蠟燭的溶化,隨後挖著凝結在燭旁的餘滴,用一隻洋鐵盒子裝了起來。我把它在火上燒溶了,等到將要凝結時,取出來撚成了魚或鴨。他喜歡這蠟做的東西,但過了幾分鍾,他便故意把它們打碎,要我重做。於是我把蠟燭撚成了麻雀,猴子,隨後又把破爛的麻雀撚成了碗,把猴子撚成了筷子和湯匙,最後這些東西又變成了人,免於,牛,羊……他笑著叫著,外婆家裏一個十二三歲的丫頭幾次叫他去吃晚飯,隻是不理她。“吃了飯再來玩吧,”我推著他去,也不肯走。最後外婆親自來了,她嚴厲地說了幾句,好像在說:如果不回去,今晚就關上門,不準他回去睡覺,他才走了,走時還把蠟燭帶了去。吃完飯,他又來繼續玩耍,有幾次疲倦了就躺在我身上,問他睡在這裏吧,他並不固執的要回去,但隨後外婆來時,也便去了。
阿品有一種很好的習慣,就是拿動了什麼東西必定把它歸還原處。有一天,他在我抽屜裏發現了一隻空的美麗的信封盒子。他顯然很喜歡這東西,從家裏搬來了一些舊的玩具,裝進在盒子裏。搖著,反覆著,來回走了幾次,到晚上又把玩具取出來搬回了家,把空的盒子放在我的抽屜裏。盒子上麵本來堆集著幾本書,他照樣地放好了。日子久了,我們愈加要好起來,像一家人一樣,但他拿動了我的房子裏的東西,還是要把它放在原處。此外,他要進來時,必定先在門外敲門或喊我,進了門或出了門就豎著腳尖,握著門鍵的把手,把門關上。
阿品的舅舅是一個畫家,他有許多很好看的畫片,但阿品絕不去拿動他什麼,也不跟他玩耍。他的舅舅是一個嚴肅寡言的人,不大理睬他,阿品也隻遠遠地凝望著他。他有三個孩子都穿得很漂亮,阿品也不常和他們在一塊玩耍。他隻跟著他的公正慈和的外婆。自從我搬到那裏,他才有了一個老大的伴侶。雖然我們彼此的語言都聽不懂,但我們總是嘰哩咕嚕的說著,也互相了解著,好像我完全懂得本地話,他也完全懂得普通話一樣。有時,他高興起來,也跟我學普通話,代替了遊戲。
“茶壺!”我指著桌上的茶壺說。
“茶渦!”他學著說。
“茶杯!”
“茶杯!”
“茶瓶!”
“茶餅!”
“這個叫西米?”我指著茶壺,問他。
“茶餅!”他睜著眼睛,想了一會,說。
“不,茶壺!”
“茶渦!”
“這個?”我指著茶杯。
“茶杯!”
“這個?”我指著茶壺。
“茶渦!”他笑著回答。
待他完全學會了,我倒了兩杯茶,說。 “請,請!喝茶,喝茶!”
於是他大笑起來,學著說:“請,請,喝茶!喝茶!裏夾,裏夾!”
“你喝,你喝!”我改正了他的話。
他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又哈哈大笑起來。隨後卻又故意說:“你喝,你喝!裏夾,裏夾。”
“夾裏,夾裏!”我緊緊地抱住了他,吻著他的麵頰。
他把頭貼著我的頭,靜默地睜著眼睛,像有所感動似的。我也靜默了,一樣地有所感動。他,這可愛的阿品,這樣幼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他的父母,失掉了慈愛的親熱的撫慰,寂寞伶什地寄居在外婆家裏,該是有著莫名的悵惘吧?外婆雖然是夠慈和了,但她還有三個孫子,一個兒子,又沒有媳婦,須獨自管理家務,顯然是沒有多大的閑空可以盡量的撫養外孫,把整個的心安排在阿品身上的。阿品是不是懂得這個,有所感動呢?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是這樣地感動了。一樣的,我也離開了我的老年的父母,伶什地寂寞地在這異鄉。雖說是也有著不少的朋友,但世間有什麼樣的愛情能和生身父母的愛相比呢?……他願意占有我嗎?是的,我願意占有他,永不離開他;……讓他做我的孩子,讓我們永久在一起,讓膠一般的把我們粘在一起……
“但是,你是誰的孩子呢?你姓什麼呢?”我含著眼淚這樣地問他。
他用驚異的眼光望著我。
“裏姓西米?”
“姓譚!”
“不,”我搖著頭,“裏姓王!”
“裏姓紅,瓦姓譚!”
“我姓王,裏也姓王!”
“瓦也姓紅,裏也姓紅!”他笑了,在他,這是很有趣味的。
於是我再重複的問了他幾句,他都答應姓王了。
外婆從外麵走了進來,聽見我們的問答,對他說:“姓譚!”但是他搖了一搖頭,說:“紅。”外婆笑著走了。外婆的這種態度,在他好像一種準許,從此無論誰問他,他都說姓王了,有些人對他取笑說,你就叫王先生做爸爸吧,他就笑著叫我一聲爸爸。
這原是徒然的事,不會使我們滿足,不會把我們中間的缺陷消除,不會改變我們的命運的。但阿品喜歡我,愛我,卻是足夠使我暫時自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