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轟隆,一陣巨響,王大的妻發抖地叫道:“你聽,你聽,黑兒的爹,這是什麼聲音嗬?”
王大開了門,借著一道光亮的閃電,看見山那邊,一團,一團的山水向下奔,王大失聲叫道:“老天,這可罷了,快些收拾東西逃命吧!”
王大幫著妻,打開床旁的木箱,抓了一堆衣服,用一個大包袱包了;又鄭重地把那曆年來存積的五十元光洋錢搶出來,塞在懷裏;一麵背了黑兒,冒著急雨,一腳高一腳低地奔那高坡去。
轟隆,轟隆,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他們回頭一看自己的草屋和草棚都被山水衝去了。許多的黑影,都向高處狂奔著,淒厲地叫著哭著。黑兒躲在王大的背上,叫道: “我怕,我怕,爹爹呀!”王大喘著氣,拉著妻子已來到高坡上了。他放下黑兒,這時天色已漸亮了,回頭一看,這村子已成了茫茫的大海了,而水勢依然狂漲,看看離這高坡隻有二三尺了。王大的妻把黑兒緊摟在懷裏,一麵喊著:“菩薩救命嗬!”但是一切的神明都象聾了耳朵,再聽不見這絕望的呼聲。正在這個時候,一個高掀的大浪頭,向這土坡卷過來,於是這三個人影便不見了,土坡也被淹沒,隻露出那土麵上麵的一株樹梢。
這樣恐怖的三天過去了,忠信村的水也漸漸退了,天色也已開晴,便是陽光,也仍然燦爛的照著。但在這燦爛光影下的一切的東西,卻是令人可怕。被水泡腫了龐大的黃色屍體,人和牲畜淩亂的擺著。在那一株鬆樹根下,正睡著王大的妻和黑兒可怕的屍體,而王大卻失了蹤跡。不久來了灰衣灰褲的工兵,拿著鐵鍬工具,正在從事掩埋的工作,還有幾個新聞記者,帶了照相機,在這裏拍照。
忠信村已被這次的大水所毀滅了,現在雖然水已退淨,而房屋倒塌,田具失落,村民就是不死,也無法生存,但是有些懷戀著故土的村人們,仍然回來,草草搭個草棚,苦挨著度日。在一天早晨,鄰村的張泉從這忠信村經過,看見一個老農人,坐在一個小土坡前,低頭垂淚,走近細認,原來正是失蹤的王大,他站住叫道:“王大叔。”
“是你啊!泉哥兒!”王大愁著眉說。
“王大叔!嬸子和黑兒兄弟呢?”張泉問。
王大聽見阿泉提起他妻和黑兒,抖顫著聲音道:“完了,什麼都完了!這一次的水災真夠人受啊!你們那裏倒還好?”
“哦,”阿泉說:“比這裏好些,不過也淹了不少的莊稼,衝倒三五十間草房呢!……王大叔,你這些日子在什麼地方躲著的?”
五大歎了一口氣道:“你這裏坐下吧。”
阿泉坐在他身旁,於是王大開始述說他被救的經過:
“那夜大水來的時候,我們一家人都躲到屋後的高土坡上去,忽然一個浪頭蓋了下來,我連忙攀住一塊木板,任著它漂了下去。幾陣浪頭,從我身上跳過去時,我嗆了兩口水,就昏迷過去了,後來不知怎麼我竟被衝到一塊沙灘上。醒來時,看見一個打漁的老人正蹲在我身邊。看見我睜開眼,他叫道:‘大嫂,這個人活了。’於是一個老婆婆從一隻漁船裏走來,給我喝了些水,我漸漸清楚起來,又蒙那好心的漁翁,給我換了衣裳,熬了熱粥調養我,一連住了三天,便辭別了他們回到村裏來。唉,阿泉你看這地方還象是一個村落嗎?我今早繞著村子走了一遍,也不曾看見黑兒和他的娘,後來碰到李大叔,他才告訴我他們已經被水淹死了,那邊的大塚埋著幾十個屍首呢,他們也在那裏邊。唉,泉哥兒,什麼都完了啊!”
“王大叔,你現在打算怎麼過活?”
“我已經答應李大叔同去修河堤。”王大說。
“是的,昨天我已經看見縣裏招募民夫修河堤的告示了!”張泉停了停,接著說道:“我們村裏大半的人都要去,這倒是一件好事,修好了河堤,以後的村民就不會再遭殃了。”
“我也正是這樣想,”王大說:“我自己受了苦,我不忍心以後的人再受苦。”
阿泉站起來點點頭道:“那麼明天我們河堤上見吧!”阿泉說完便走了。王大又向著那大塚滴了些淚,便去應募了。
幾個月以後,河堤完工了。王大仍然回到忠信村來,他仍在他本來的草屋那裏,蓋了一間草屋,種了一些青菜和麥子,寂寞的生活著。
第二年的夏天到了,雖然仍接連著下了幾天雨,但因河堤的堅固高峻,村子裏是平安的,隻有王大他是無福享受自己創造的命運,在那一年的秋初,他已被沉重的憂傷,銷毀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