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時舅母家的王媽正在那裏等我呢,因為舅母今晚請我吃飯,我稍微歇了歇就同王媽走去了。
到了那裏,表嫂們正圍在爐旁談天,見我進來都讓我到堂屋坐——我來到堂屋隻見桌上已擺了許多的糖果和瓜子花生。我們都坐好後,我舅母告訴表嫂說:“今晚誰都不許提傷心的話,總得叫菁小姐快活快活。”念雪表妹聽了這話就湊趣道:“今晚我們吃完飯,還得來四圈呢,菁姊好久沒和我打牌了,一定也讚成,是不是?”我沒有說什麼,隻笑了笑。吃飯的時候她們要我喝酒,以為叫我開開心,那裏曉得是酒到愁腸愁更愁?我喝了十杯上下就有點支持不住了,心幕被酒拉開了,一出出的悲劇湧上來,我的眼淚隻在眼皮裏亂轉。但是最後我忍住了,我將鹹澀的淚液悄悄的咽下去,她們看出我的神氣不好,勸我去歇一歇,我趁著這個台階忙忙的出了席,走到我表嫂屋裏睡下,用被蒙住頭悄悄的流淚,好久好久我竟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十二點了,他們打發馬車送我回來。路上靜寂極了!
三月六日
這幾天的生活真不安定,親友請吃飯,一天總有一兩起,在那盛宴席上,我差不多是每淚和酒並咽的,然而這是他們的善意,我也無法拒絕,因此整天隻顧忙碌,什麼事都作不了。
今天上午文生請我到他家裏吃便飯,沒有喝酒,因此我倒吃了一頓安適的飯。回家以後我告訴看門的:今天無論誰來都回絕他——隻說我出去了,我打算今天下午定定心,寫幾封信——姑媽替我收拾的屋子幽雅極了,一間長方形的屋子,靠窗子擺了一張三尺來長的衣櫃,櫃麵上放著兩盆盛開的水仙,靠西邊的牆角放著一盆淡白的梅花,一陣陣的香氣不住的打入鼻孔。我靜靜的坐在案前,打算給南方的哥哥妹妹寫信,但是提起筆,還沒有寫上兩三句便寫不下去了。心裏隻感到深切的悵惘,想到我離開上海的時候,哥哥送我上火車,在那汽笛尖利的聲響裏,哥哥握住我的手說:“你既是心情不好,暫且到北京去散散也好,不過你哪一天覺得厭倦的時候,你哪一天再回來,我希望你不要太自苦……保重身體努力事業……”妹妹呢,更是依戀不舍的傍著我,火車開時,我見她還用手巾拭淚呢。唉!一切的情景都逼真的在眼前,然而我們是已相去千裏了。況且我又是孤身作客,寄棲在姑媽家裏,雖說她老人家很痛愛我,然而這也不是了局嗬!前途茫茫,我將何以自解呢?唉!天嗬!
我拭著淚把幾封信勉強寫完,忽接到我二哥哥寄來的快信——我來京的時候他同我的二嫂嫂都在寧波,所以他們並不知道我來,不過我臨走的時候曾給他們一封信。
二哥的信上說:“……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到北京去了,我很不放心,你本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況且現在又在失意中,到北京住在舅舅家裏,又是個極複雜的環境,恐怕你一定很難過。去年舅舅死後情形更壞了,至於姑媽呢,聽說近來生意也不好,自然家境也就差了。你豈能再受什麼委曲,所以我想你還是到寧波來吧,你若願意請即電複,我當寄盤川給你,唉!自從母親死後,我們弟兄姊妹各在一方,我每次想到就不免傷心,所以很希望你能來,我們朝夕相聚,也可以稍殺你的悲懷,你覺得怎樣呢……”
我接到這封信,我的心又立刻緊張起來,我明知道二哥所說的都是實情,然而我才息征塵,又得跋涉,我實在感到疲乏;可是不走呢,倘若將來發生不如意事又將奈何?我真是委曲不下,晚上我去找文生和他談了許久,但是結果他還是勸我不走,當夜我就寫了一封長信複我二哥。
今天疲乏極了,十點鍾就睡了。
三月七日
今天早起,文生打電話叫我十點鍾到某書局去,——經理要和我細談,我因怯生就請文生陪我去,他已答應我九點多鍾來。打完電話,表妹就來了,她說星痕下午來看我,我答應在家候他,不及多談什麼話,文生已經來了,我們一同到了書局的編輯處,遇見仰滌、玄文幾個熟人,稍微應酬了幾句,不久經理出來和我們相見——他坐在我的對麵,態度很英爽,大約三十多歲,穿著一身靛青嗶嘰呢的西服,麵貌很清秀,額上微微有幾道皺紋,表示著很有思想的樣子。他見了我,說了許多聞名久仰的客氣話後,慢慢就談到請我到書局編輯教科書的事情,並告訴我每天八點鍾到局,四點鍾出局的辦公規約,希望我明天就去工作,我暗想在家也是白坐著,就答應他,明天可以去。
我們由書局出來,文生到東城去看朋友,我就回家了。吃完午飯姑媽邀我同去市場買東西,回來的時候已經三點多了,心想星痕一定早來了,因忙忙跑到屋裏,果然星痕正獨自坐在案前,翻《小說月報》呢。她見我進來抬頭向我看過之後,用著慨歎的語調說道:“你瘦了!”我握她的手,久久才答道:“你也瘦了!”她眼圈一紅低聲道:“本來同是天涯淪落人,你,你瘦我安得不瘦?”我聽了這話更覺淒傷,隻垂頭注視地上的枯枝淡影,淚一滴一滴的瀉下,星痕隻緊緊握住我的手噓了一口長氣,彼此就在這沉寂中,溫理心傷。
今天我們沒有深談,自然星痕她也是傷心人,她決不願自己再用錐子去刺那尚未合口的創痕,因此隻得緘默的度過這淒涼的黃昏,天快黑的時候她回去了。
三月八日
昨夜是抱著淒楚的心情安眠的,夢中走到一所花園,正是一個春天的花園,滿園的紅花綠草開得璨爛熱鬧,最惹人欣羨的是一叢白色的梨花,遠遠望去一片玉白,我悄悄的走到梨樹下麵的椅子坐下。忽見梨樹背後站著一個青年男子,我心裏吃了一驚,正想躲避,隻見那男子歎息了一聲叫道:“菁妹!你竟不認識我了嗬!”我聽那聲音十分耳熟,想了一想正是元涵的聲音,我心裏不覺一驚失聲叫道:“你怎麼來到這裏?……這又是個什麼地方呢?”元涵指那一叢玉梨說道:“這裏叫作梨園,我為了看護這慘白的玉梨來到這所園中,……”“為什麼別的花都不用人看護呢?”我懷疑的問道,元涵很冷淡的說道:“那些都是有主名花,自然沒人敢來踐踏,隻有這玉梨是注定悲慘飄泊的命運,所以我特來看護她。”我聽了簡直不明白,正想再往下問,忽見那一叢梨樹,排山倒海似的倒了下來,完全都壓在我的身上,我嚇醒了,睜眼一看四境陰黯,隻見群星淡淡的幽光閃爍於人間。唉!奇異的夢境嗬,元涵這真是你所要告訴我的嗎?你真不放心你的菁妹嗎?天嗬!這到底是怎麼一件事呢!我又大半夜沒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