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哇。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兒。”他拉著我轉彎抹角的到了一家小茶館才猛狐丁地站住,進去坐下了,跟跑堂兒的要壺淡的,就拿煙來抽,一邊跟我說道:“兄弟,你還沒明白事兒哩!這世界嗎,本是沒理兒的,有錢才能活,可是有力氣的也能活——他們有錢,咱們憑這一身兒銅皮鐵骨就不能搶他們的嗎?你沒錢還想做好百姓可沒你活的!他們憑財神,咱們憑本領,還不成嗎?有住的大家住,有吃的大家吃,有穿的大家穿,有玩的大家玩,誰是長三隻眼,兩張嘴的——都是一樣的,誰也不能叫誰墊踹窩兒。”

“對啦!”老蔣的話真中聽。都是一樣的,誰又強似誰,有錢的要活,咱們沒錢的也要活。先生,你說這話可對?那天我跟他直談到上燈才散。回來一想,他這話越想越不錯。賣報的一輩子沒出息。做好百姓就不能活——媽的,做強盜去!人家搶咱們的,咱們也搶人家的!難道我就這麼一輩子聽人家宰割不成。可是這麼空口說白話的,還不是白饒嗎?第二天我就到老蔣那兒去,跟他商量還上青龍山去,還是到太湖去。他聽了我的話,想了一回道:“得,你入了咱們這一夥吧。”

“什麼?你們這一夥?你幾時說過你是做強盜的來著?”我真猜不到他是走黑道兒的,還是那有名的黑太爺。當下他跟我說明了他就是黑太爺,我還是半信半疑的,恰巧那時有個人來找他,見我在那兒,就問:“‘二當家’,他可是‘行家’?”他說:“不相幹,你‘賣個明的’吧。”他才說:“我探聽得後天那條‘進閻羅口’的‘大元寶船兒’有徐委員的夫人在內,咱們可以發一筆大財,樂這麼一二個月啦。”

“那麼,你快去通知‘小兄弟們’,叫明兒來領‘夥計’。咱們後天準‘起盤兒’;給‘大當家’透個消息,叫他在‘死人洋’接‘財神’。”

他說完,那人立刻就走。我瞧老蔣兩條眉好濃,黑臉袋上全不見一點肉,下巴頦兒上滿生著挺硬的小胡髭兒,是有點兒英雄氣概,越看越信他是黑太爺了。我正愣磕磕地在端詳他,他驀地一把抓住我,說道:“你願不願意加入咱們這一夥?”我說:“自然哇!”他濃眉一挺,兩隻眼兒釘住我的臉道:“既然你願意加入咱們這一夥,有句話你得記著。咱們跑海走黑道兒的,有福同享,有禍同當;靠的是義氣,憑的是良心,你現在闖了進來,以後就不能飛出去。你要違犯一點兒的話,就得值價點兒,自己往肚子上撅幾個窟窿再來相見!還有,咱們跑海走黑道兒的平時都是兄弟,有事時,我就是‘二當家’,你就是‘小兄弟’,我要你怎麼你就得怎麼。這幾條你能依不能依?”

我一勁兒的說能。

“大丈夫話隻一句,以後不準反悔。”(你瞧,咱們的法律多嚴,可是多公平!)“後天有條船出口去,到那天你一早就來,現在走吧,我還要幹正經的。”

那天回去,我可真樂的百嗎兒似的啦。舅父問我有什麼樂的,我瞞了個風雨不透,一點兒也不讓他知道;我存心扔下他,反正他老人家自己能過活,用不到我養老。阿,第二天下午,老李可威風哪!腆著胸脯兒,挺著脖梗兒,凸著肚皮兒,怒眉橫目的在街上直愣愣地東撞西撞。見了穿西裝的小子就瞪他一眼。媽的,回頭叫他認識姓李的!聽見汽車的喇叭在後邊兒一勁兒的催,就故意不讓。媽的,神氣什麼的,你?道兒是大家的,大家能走,幹嗎要讓你?有本領的來碰倒老李!見了小狐媚子就故意擠她一下。哼,你敢出大氣兒衝撞咱,回頭不搗穿了你的也不算好漢!見了洋房就想燒,見了巡捕就想打,見了鬼子就想宰!可是,這一下午也夠我受的。那太陽像故意跟我別扭似的,要它早點下去,它偏不下去。好容易耐到第三天,一清早,舅父他老人家還睡得挺有味兒的;我鋪蓋卷兒什麼的一樣也不帶,光身走我的。到了老蔣那兒,他才起身。我坐下了,等他洗完了臉。他吩咐我說:“初上船的時候,隻裝作誰也不認識誰,留神點兒,別露盤兒哪。”我滿口答應。他又從鋪蓋卷兒裏拿出兩張船票來,招呼我走了。到街上山東館子裏吃了幾個餑餑,就坐小汽船到了大船上。好大的船哇!就像大洋房似的,小山似的站在水上。那麼多的窗,像蜜蜂窩兒似的擠著,也不知怎麼股勁兒會沒擠在一塊兒。和我們同船來的都往大船上艙裏跑,我也想跟著跑,老蔣卻把我扯走了,往下麵走,到了四等艙裏。媽的,原來船上也是這麼的,有錢的才能住好地方兒!

到了艙裏,老蔣隻裝作沒認識我。我隻能獨自個兒東張西望。晌午時,我聽得外邊一陣大鐵鏈響,沒多久,船就動啦。哈,走了,到咱們的世界去了!我心裏邊兒那小鹿兒盡歡蹦亂跳,想和老蔣講,回頭一想,我沒認識他,知道他是生張熟李,隻得故意過去問他借個火,就尊姓大名的談開了。我才知道這船上有五十多個“行家”:頭等艙十五個;二等艙十六個;五個是管機器的;三等艙有十三個;四等艙八個。嘻,我樂開啦。

在四等艙裏的全是沒錢的,像貨似的堆在一起,也沒窗,隻兩個圓洞,晚上就七橫八豎的躺在地上,往左挪挪手,說不定會給人家個嘴巴,往右搬搬腿,說不定就會踹在人家肚皮上。外麵那波浪好凶,轟!轟的把身子一回兒給抬起來,一會兒又掉下去。媽的,我怎麼也睡不著。喝,咱們沒錢的到處受冤屈,船上也是這麼的!難道我們不是人嗎?我真不信。在船上住了沒多久,那氣人的事兒越來越多啦。二等艙咱們不準去。咱們上甲板在溜跳時,隨他們高興可以拿咱們打哈哈。據說他們吃的是大餐,另外有吃飯的地方兒;睡的是鋼絲床,兩個人住一間房。你看,多舒服!和咱們一比,真差得遠哪。

有一天,我正靠著船欄,在甲板上看海水。先生,那海水真夠玩兒哇!那麼大的波浪一勁兒的往船上撞,嘩喇嘩喇的再往後湧,那浪尖兒上就開上數不清的珠花兒。那遠處就像小金蛇似的,一條條在那兒打遊飛。可是,媽的,這世界真是專靠氣力的。你瞧,那大浪花欺小浪花不中用,就一勁兒趕著它,往它身上壓。那太陽還站在上麵笑!我想找件東西扔那大浪花,一回身卻見一對男女正向我走來’也是中國人。那個男的是高挑身兒的,也穿著西裝,瞧著就不對眼。那個女的隻穿著這麼薄的一件衣服,下麵隻這麼長,剛壓住磕膝蓋兒,上麵那胸脯兒露著點兒,那雙小高跟鞋兒在地上這麼一跺一跺的,身子這麼一扭一扭地走來。我也不想扔那大浪花兒了,隻衝著她愣磕磕地盡瞧。那個男的見了我,上下打量了一回兒,跟那個女的說了一陣,就走到我的身邊來啦。那個女的好像不願意似的,從眼犄角兒上溜了我一下,就小眼皮兒一搭拉,小嘴兒一撇,那小臉兒繃的就比貼緊了的笛膜兒還緊,仰著頭兒往旁邊看。我想她到我跟前來幹什麼,喝,來露露她的高貴!媽的,不要臉的,一吊錢睡一夜的,小娼婦!到老子跟前來擺你的臭架子?多咱老子叫你跪在跟前喊爹!你那麼的小娼婦子,隻要有錢,要多少就多少,要怎樣的就怎樣的。高貴什麼的!多咱叫你瞧老李不出錢搶你過來,不搗得你半死?看你媽的還高貴不高貴?我才想走開,那個男的卻上來跟我說話了。他問我叫什麼。我瞧這小子倒透著有點兒怪,就回他我叫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