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算愛上了他!有你管的份兒?不要臉的!”

媽的,還說我不要臉呢!“別累贅!老子沒理你。”

“誰跟我說一句兒就是忘八羔子』”她不哭了,鼓著腮幫兒,淚眼睜得活賽龍睛魚。

“老子再跟你說一句兒就算是忘八羔子。”

她撐起身就走,你走你的,不與我相幹!打算叫我賠不是嗎?太陽還在頭上呢,倒做起夢來了。她在前一滑,滑倒了,我趕忙過去扶她,她一撒手,又走了。我不知怎麼的,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又會趕上去攔住她道:“玉姐兒——”

“忘八羔子!”

“對!”

她噗哧地笑啦。

“笑啦,不要臉的!”

“誰才不要臉呢,打女孩兒家!”

咱們算是和了。

她在家裏住了二十多天。她走的那天我送了她五裏路,她走遠了,拐個彎躲在樹林那邊了,我再愣磕磕地站了半天才回來。我也跟老子鬧著要上城裏去念書。可是隻挨了一頓罵,玉姐兒這一去就沒回來!我天天念著她。到第二年我已長得王大叔那麼高啦,肩膀就比他闊一半,胳膊上跑馬,拳頭站人,誰不誇我一聲兒:“好小子。”可是她還沒回來。王大叔也不提起她。

那天傍晚兒我從田裏回來,王大叔和老子在門口喝白幹兒,娘也在那兒,我瞧見了他們,他們可沒瞧見我。遠遠兒的我聽得王大叔大聲兒笑道,“這門子親算對的不錯,有我這翁爹下半世喝白幹兒的日子啦!”他見我走近了就嚷:“好小子!三不知的跑了來。玉姐兒巴巴地叫我來請你喝喜酒兒呢!”

“嫁給誰?”

“嫁到她姑母家裏。”

“什麼?阿!”我回頭就跑。

“小獅子!”

“牛性眼兒的小囚攮,還不回來!”

我知道是老子和媽在喊,也不管他。一氣兒跑到山根兒怔在那兒,半晌,才倒在地上哭起來啦。才歸巢的鳥兒也給我嚇得忒楞楞地飛了。我簡直哭瘋了,跳起身滿山亂跑,衣服也紮破了,腦袋也碰破了,臉子胳臂全淌血,我什麼也不想,就是一陣風似的跑。到半晚上老子找了來一把扯住我,說道:“沒出息的小子!咱們洪家的臉算給你毀了!大丈夫男兒漢,紮一刀子冒紫血,好容易為了個姑娘就哭的這麼了?——”我一掙又跑,他追上來一拳把我打倒了抬回去。我隻叫得一聲:“媽嗬!”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整整害了一個多月大病,爬起床來剛趕著那玉姐兒的喜酒兒。那時正是五月,王大叔在城裏賃了座屋子,玉姐兒先回來,到月底再過去。咱們全住在那兒。

玉姐兒我簡直不認識啦,穿得多漂亮。我穿著新竹布大褂兒站在她前麵就像是癩蛤蟆。她一見我就嚷:“小獅子!”我一見她就氣往上衝,恨不得先剁她百兒八十刀再跟她說話兒。我還記得是十八那天,王大叔,老子和媽全出去辦嫁妝了,單剩下我和玉姐兒,她搭訕著和我有一句沒一句的說閑話兒。我放橫了心,一把扯她過來:“玉姐兒,咱們今兒打開窗子說亮話,究竟是你愛上了那囚攮的,還是王大叔愛上了那囚攮的?”

“你瘋了不是?抓得我胳膊怪疼的。”

“好嬌嫩的貴小姐!”我冷笑一聲。“說!究竟是誰愛上了那野雜種?”

她嚇得往後躲,我趕前一步,衝著她的臉喝道:“說呀!”

“愛上了誰?”

“你的表哥。”

她捱了一回兒才說:“是⋯⋯”

“別累贅!咱不愛說話兒哼哼唧唧的。黑是黑,白是白,你今兒還我個牙清口白。你要半句假,喝,咱們今兒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你猜她怎麼著?她一繃臉道:“是我愛上了他!你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她索性拿了把洋刀遞給我,一抑脖子,閉著眼兒道:“剁呀!”啊,出眼淚啦!小狐媚子,還是這麼一套兒!我這股子氣不知跑到那兒去了,心又軟了。他媽的!她還說道:“好個男兒漢,英雄!拿了刀剁姑娘!剁呀!”我又愛她又恨她。我把刀一扔,到房裏搜著了媽的錢荷包就往外跑。她在院子裏喊:“小獅子!小獅子!”

“滾你媽的!”我一氣兒跑到火車站。就是那天,我丟了家跑到上海來。我算是一個跟鬥十萬八千裏從那一個世界,跳到這一個世界啦。

我從沒跑過碼頭,到了上海,他媽的,真應了句古話兒:“土老兒進城。”笑話兒可鬧多了,一下車跑進站台就鬧笑話兒。站台裏有賣煙卷兒的,有賣報紙的,有賣水果的,人真多,比咱們家那兒趕集還熱鬧,我不知往那兒跑才合式。隻見盡那邊兒有許多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嘩啦嘩啦盡嚷,手裏還拿了塊木牌子。我正在納罕這夥小子在鬧他媽的什麼新鮮玩意兒,冷不防跑上個小子來,拱著肩兒,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還含著枝紙煙,叫我聲兒:“先生!”

“怎麼啦?”我聽老子說過上海就多扒兒手騙子,那小子和我非親非故,跑上來就叫先生,我又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營生的,怎麼能不嚇呢?我打量他管是挑上了我這土老兒了,拿胳臂護住心口,瞧住他的腿兒,拳兒提防著他猛的來一下。冷不防後麵又來了這麼個小子,捉住我的胳膊。好哇!你這囚攮的,欺老子?我把右胳膊往後一頓,那小子就摔了個毛兒跟頭。這麼一來,笑話兒可鬧大啦。後來講了半天才弄明白是旅館裏兜生意的。那時我可真想不到在上海住一晚要這麼多錢,就跟著去了。我荷包裏還有六元多錢,幸虧住的是小旅館,每天連吃的化不到四毛錢。

頭一天晚上就想起家。孤鬼兒似的獨自個兒躺在床上,往左挪挪手,往右搬搬腿,怎麼也睡不著,又想起了玉姐兒。我心裏說,別想這小娼婦,可是怎麼也丟不開。第二天我東西南北的溜跳了一整天。上海這地方兒嗎,和咱們家那兒一比,可真有點兒兩樣的。我瞧著什麼都新奇。電車汽車不用人拉,也不用人推,自家兒會跑,像火車,可又不冒煙;人啦車啦有那麼多,跑不完;汽車就像螞蟻似的一長串兒,也沒個早晚兒盡在地上爬;屋子像小山,簡直要碰壞了天似的。阿,上海真是天堂!這兒的東西我全沒見過,就是這兒的人也有點兒兩樣。全又矮又小,哈著背兒,眼珠兒骨碌骨碌的成天在算計別人,腿像蜘蛛腿。出窩兒老!這兒的娘兒們也怪:穿著衣服就像沒穿,走道兒飛快,隻見那寸多高的高跟皮鞋兒一跺一跺的,好像是一對小白鴿兒在地上踩,怎麼也不摔一交。那印度鬼子,他媽的,頂叫我納罕,都是一模一樣黑太歲似的,就像是一娘養的哥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