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住就是十五天,太陽和月亮跑開了,你追著我,我追著你,才露臉又不見啦。錢早就沒了,竹布大褂兒當了六毛半錢隻化了兩天。旅館老板隻認識錢,他講什麼麵子情兒;我沒了錢,他還認識我?隻白住了一天,就給攆出來啦。地生人不熟,我能到那兒去?我整天的滿處裏打遊飛,幸虧是夏天,晚上找個小胡同,在口兒上打個盹;一天沒吃東西,肚皮兒咕咚咕咚的叫屈,見路旁有施茶的,拚命地喝一陣子,收緊了褲帶,算睡去了。第二天早上醒回來餓極了,隻得把短褂兒也脫下來當了。這麼的直熬煎了三天,我真擱不住再受了。我先以為像我那麼的男兒漢還怕餓死不成。誰知道赤手空拳打江山這句話是騙人的。你有本領嗎,不認識財神爺,誰希罕你?偌大的上海,可就沒我小獅子這麼條英雄好漢活的地方兒——我可真想不到咱小獅子會落魄到這步田地!回家吧,沒錢,再說咱也沒這臉子再去見人,搶吧,人家也是心血換來的錢。向人家化幾個吧,咱究竟是小夥子。左思右想,除了死就沒第二條路。咱小獅子就這麼完了不成?我望著天,老天爺又是瞎了眼的!

那天我真餓慌了,可是救星來啦。拐角那兒有四五個窮小子圍住了一個擔飯的在大把兒抓著吃,那個擔飯的站在一傍幹咕眼。我也跑過去。一個大一點兒的小子攔住我喝道:“幹嗎?”

“不幹嗎兒。我餓的慌!”

“請問:‘老哥喝的那一路水?’”

我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一瞪眼道:“誰問你要水喝?”

“好家夥,原來你不是‘老兄弟’!你也不打聽打聽這一溜兒是誰買的胡琴兒,你倒拉起來啦?趁早兒滾你的!”那小子橫眉立目的衝著我的臉就啐。哈,老子還怕你?我一想,先下手為強,他剛一抬腿,我的腿已掃在他腿彎上,他狗嘴啃地倒了下去。還有幾個小子喝一聲就撲上來,我一瞧就知道不是行家,身子直撅撅地隻死命的撲。我站穩了馬步,輕輕兒地給這個一腿,給那個一掌,全給我打得東倒西歪的,大夥兒全圍了上來看熱鬧。我一瞧那個擔飯的漢子正挑著擔子想跑,趕上一步,搶了飯桶抓飯吃。剛才那個小子爬了起來說道:“你強!是好漢就別跑!”他說著自己先跑了。剩下的幾個小子守著我,幹瞪著眼瞧我吃。有一個瞧熱鬧的勸我道:“你占了麵子還不走?——”那個守著我的小子瞪他一眼,他就悄悄地跑開了。我不管他,老子這幾天正苦一身勁沒處使哪!

有飯吃的時候兒不知道飯的味兒,沒吃的了才知道飯可多麼香甜。這一頓我把擔著的兩半桶飯全吃完了。看的人全笑開啦。我正舐舌咂嘴地想跑,看的人哄的全散了開去,隻見那邊來了二三十個小子,提著鐵棍馬刀。我抓了扁擔靠牆站著等。他們圍住了我,刀棍亂來,我提起扁擔撒個花,一個小子的棍給絞飛了。我拿平了扁擔一送,他們往後一躲。我瞧準那個丟了棍子的小子,陰手換陽手一點他的胸脯兒,他往後就倒,我趁勢兒托地跳了出去,想回頭再打幾個顯顯咱於家少林棍有多麼霸道,冷不防斜刺裏又跳出個程咬金來,一下打在我胳膊上,我急了,忍著疼,把扁擔橫掃過去,給了他一個耳刮子,那小子一臉的血,蹲在地上。我一撒腿跑我的。

往後我就懂得怎麼能不化錢吃飯,不化錢找地方兒睡覺。成天在街上逛,朋友也有啦。我就這麼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活下來了。他媽的,咱小獅子巴巴地丟了家跑到上海來當個“老兄弟”!你知道什麼叫“老兄弟”?“老兄弟”就是沒住的,沒吃的,沒穿的痞子,你們上海人叫蹩三。“老兄弟”可不是容易當的,那一大都嚕串兒的“條子”就夠你麻煩的。熱天還好,蘇州河是現成的澡堂,水門汀算是旅館。可是那印度鬼子他媽的真別扭,他的脾胃真怪,愛相公。我的臉蛋也滿漂亮的,鼻直口方,眉毛兒像兩把劍,又濃又挺,就透著太黑了點兒,可就在這上麵吃了虧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河沿子睡覺,咕咚咕咚大皮鞋兒聲音走近來了,一股子臭味兒,我一機靈,睜開眼,一隻黑毛手正往我肚皮兒上按來,一個印度鬼子正衝著我咧著大嘴笑呢。我一瞧那模樣兒不對眼,一把抓住了那隻大毛手,使勁往裏一扯,抬起腿一頂他的肚皮兒,我在家裏學摔交的時候兒,誰都怕我這一著兒,那鬼子叉手叉腳地翻個跟頭,直撅撅的從我腦袋那兒倒摔了出去,我跳起身就跑。那印度鬼子真討厭,給他抓住了,你要扭手扭腳的,他就說:“行裏去!”我打了好幾個。轉眼到了臘月,西北杠子風直刮,有錢的全坐在汽車裏邊兒,至不濟也穿著大氅兒,把脖子縮在領圈子裏邊兒,活像一隻大忘八。可是我隻有三隻麻袋,沒熱的吃,沒熱的喝,直哆嗦,虎牙也酸了。我不是不會說幾句兒:“好心眼兒的老爺太太,大度大量,多福多壽,明中去暗中來哇——救救命哪!”咱小獅子是打不死凍不壞的硬漢!我能哈著背兒問人家要一個銅子嗎?咱姓於的寧願餓死,可不希罕這一個銅子!有錢的他們情願買花炮,就不肯白舍給窮人。店鋪子全裝飾得多花哨,大吹大擂的減價,櫥窗裏滿放著皮的呢的,我卻隻能站在外麵瞧。接連下了幾天雪,那雪片兒就像鵝毛,地上堆得膝蓋兒那麼高。我的頭發也白了,眉毛上也是雪,鼻子給蓋得風雨不透,光腿插在雪裏,麻袋濕透了,冰結得鐵那麼硬,擱在脊梁蓋兒上,悉索悉索的像盔甲,那胳膊腿全不是我的了,手上的皮肉一條條的開了紅花。這才叫牛不喝水強按頭,沒法兒,小獅子也隻得跟在人家後邊兒向人家化一個銅子兒啦。到傍晚兒我還隻化了十五個銅子,可是肚皮兒差一點子倒氣破了。我等在永安公司的門口兒。兩個小媳婦子跑出來啦,全是白狐皮的大氅兒,可露著兩條胖小腿,他媽的,真怪,兩條腿就不怕冷。我跟上去,說道:“好小姐,給個銅子兒吧!”你猜她怎麼著?啊,我現在說起來還有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