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吃了千辛萬苦在種田麼?為的是什麼呢?我們不是全吃著蕃薯在過日子麼?我們連一件棉襖也沒有,連一盒火柴都不舍得買,可是我們不就是使稻從田裏生出來,又把穀從稻裏打出來,把米從穀裏碾出來,吃了千辛萬苦的人麼?
豎起身子來,撂了一把汗,拖了鐵鋤,在一棵沉鬱的大榕樹底下坐了下來,望著拿了鐵鋤,滿頭大汗,彎著腰在墾的雲四,茫然地想:
去年連租穀都交不出嗬!去年是旱荒,不提它——今年呢?就是每顆稻都長雙穗,每顆穗都長幾百粒穀,怕連還了大老爺的債還不夠吧。究竟為的是什麼呢?
在他眼前展開著的是溫暖而清晴的天氣,芬芳的三月,戀的季節,青春的季節。
他太息了一下,站起來。
山是高的,是渺小的,田野是那麼靜穆嗬!風吹過來,隻聽得頭上的樹葉悄悄地搖蕩起來,而在風裏邊卻飄著劉胖的歌聲:
三月裏來喇叭花開,
姐姐搖搖擺擺望郎來。
八年前這十字村裏邊有一件縫破丁的褂子,十個肥頭大耳的胖子,那時的劉胖還被人家叫做懶冬瓜劉長發,現在每個人都穿了縫破丁的大褂,胖子們全餓瘦了。並不十分胖,隻生得矮了點兒,喜歡開玩笑,不大有心事的懶冬瓜也被人家劉胖劉胖地叫著了。每天他是最後一個下田來的人,這時,太陽已經高高地站在十字崗上了,他正自由自在地從那邊唱著走過來,看見了雲二兩弟兄,老遠的就喊道:
“那麼勤力幹嗎?早咧!還可以坐一會哩。”
“大家學你懶瓜麼?”雲四笑著直起腰來時,一個清朗的女音從河旁的樹蔭裏,和在水裏洗衣服的,清涼的聲音一同地溜了過來:
三月裏來姐姐像喇叭花一樣濃濃地開,
郎呀!郎呀!你好花開時該快采!
這是從雲二的記憶裏唱出來的聲音,那麼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回過頭去,後麵河流彙成小潭的地方,在一叢錯雜的灌木林裏邊,蕩漾著鳳姐的洋布衫幹淨的衫角。
劉胖已經走到雲二身邊,怪聲地笑起來道:
“好花?是桂花,是桃花,還是山花花?”
鳳姐一邊笑,一邊罵道:“沒你懶冬瓜的份!”
“可不是,沒我的份,有雲二的份。”
鳳姐罵了聲天殺的,便咒他道:
“劉胖劉胖懶冬瓜,
走到東家當小賊,
走到西家爛肚腸!”
“認錯人!我偷了你什麼?雲二才偷了你的好東西呢!”說著也在榕樹底下坐了下來。
鳳姐從潭旁趕了過來道:“雲二,還不揍他!”
雲二是那麼憂鬱地坐在那裏,他年輕,強壯而有力,世界是那麼可愛,可是生活的陰影卻那麼沉重地壓在他們頭上,壓得喘不過一口氣來。
劉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在想什麼?她叫你揍我呢!”
他像掙脫了什麼似的喊了起來道:“我悶死了!”
“叫你揍他,不揍他,還悶死了,悶死了的——你悶什麼?”手叉著腰撒嬌地站在他前麵的鳳姐今天搽了點粉,在鬢邊插了朵山茶花越加漂亮了,漂亮得像上海人。
望著崗頂的太陽,華麗的上海在他眼前開出嬌妍的花來了:
上海!上海是一座黃金色的城市,不可想像的城市;是一切的光明,一切熱和力;是他的安慰,他的幸福;和鳳姐一同地照耀著他,使他充滿了希望。
他的幻想往遼遠的地方奔馳開去,喃喃地說著:“是的,我要到上海去,過了這一季,等田裏的事空一些。”
拿了把鐮刀蹲在地上割野草的雲四抬起來喊道:“老二,我們先把這分田翻了起來再說吧。”
劉胖冷笑了一聲道:“翻它幹嗎?翻了還不是替丁大老爺翻麼?過幾天我們怕連大米飯也吃不成咧。”
鳳姐忽然想起了什麼來似地,說道:“你們知道麼?丁大老爺就要派人下鄉來收租錢咧。”
雲二笑了起來道:“收租錢麼?收我的性命!”
“你別笑,雲二。收你的性命麼?”劉胖在大腿上捶了一拳道:“收你每年吃的米和穀哩;他就有那麼狠!”
雲二搖了搖頭道:“你的話不大靠得住。”
“你別不信,我告訴你。”
略為有一點倦了的雲四,聽他們講得高興,也一邊抹著汗走過來,一邊笑道:“信你的話麼?那天你不是說村西三岔口墳堆裏吊死個女人麼?信你的話,我才白走了一趟呢!信你的話麼?”
鳳姐笑起來道:“看你還說得嘴響?”
劉胖一邊笑,一邊著急起來道:“那原是跟你開玩笑的,誰知道你這傻小子當了真事。我說丁老爺派人下鄉來逼我們把穀子繳出來,你們不信麼?老實告訴你們吧,是老鄉在鎮裏聽到大老爺家的明福親口對他講的,他們還要帶保衛團下鄉來呢。你不繳麼?搶也搶了你的!”
鳳姐指著他的臉道:“你們瞧他吹得多夠勁!再不信他,他就會對天賭咒哩。”
雲四拍起手來道:“劉胖,你索性賭個咒吧,說我劉胖不吹牛要讓天雷打的。”
說得鳳姐笑彎了腰,撲在雲二肩頭上,拖住雲二的手顫得講不出話。劉胖真的急了,跳起來指著天道:“媽勒巴子的,我劉胖吹牛不是人養的。你們不信,問麻皮張,那天他和鮑傻子全在這裏,又不是我一個人聽得老鄉說的——”說著,他把手掌湊在嘴旁:“麻皮張,鮑傻子”地亂叫起來。
一個火雜雜的聲音從水潭那邊的樹叢裏直罵起來:“我入你娘!你這狗雜種,有功夫不做,鮑傻子鮑傻子的,鮑傻子偷了你的雞巴麼?”接著,一頂插滿了血紅的山茶花的笠帽從柳樹底下鑽了出來。
劉胖道:“誰叫你來?你的話他們也不肯相信的。”又麻皮張麻皮張的直叫起來。
一條壯漢,拎了條女人褻褲從水潭旁直跳出來,一邊:“鮑傻子鮑傻子,不是你在叫麼?老子這兩天正沒好氣,是叫我來揍你一頓麼?你看我不把騷鳳姐的褲兜你一腦袋,讓你倒三年黴,一輩子在娘兒腿縫裏做人?”那麼結結巴巴地嚷著,一邊趕過來捉劉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