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給他娶了房媳婦,溜到上海三年了,一個錢也沒寄回來,連家都不要了——這年頭,真是!娶媳婦,賠兒子,給老二娶媳婦麼?別把老二也賠了,那才倒黴。就是存心給老二娶媳婦,那來的錢呢?田是典了,剩下的一條老黃牛也不值什麼錢,再說,丁大老爺的那裏也沒有還清哩。阮家肯不要半文錢,把女兒白送給我們不成?阮家像他們老大那副潑皮樣子!鳳姐那樣漂亮的姑娘,她的和無賴差不多了的哥哥怎不想在她身上撈幾個錢?鳳姐倒是很討人歡喜,可是他們家——那家親戚可不容易配呢!鳳姐的大嫂又是出名的潑婦,鳳姐怕不見得有什麼家教吧?

小菱見爹悶悶地在那裏想心思,不存心聽她講的話,沒意思起來,蹲在地上玩去年端午鳳姐給她做的那隻香袋。

鳳姐姐是她的好朋友!鳳姐姐頂會說話;不像三姐嘴上給紮了一釘似的;鳳姐姐成天笑,笑得那麼好看,鳳姐姐帶她到崗上采喇叭花;鳳姐姐裝滿了一肚子的故事;鳳姐姐又跟二哥好;鳳姐姐穿著那麼漂亮的洋布衫;上麵有這麼多的小草花,鳳姐姐臉上搽粉;鳳姐姐手白得像——像什麼呢?

她抬起頭來:“爹,鳳姐姐好看,小菱好看?”

老爹拍了拍她的臉,還是不說話;他覺得天是一天比一天低,世界是一天比一天愁苦了。孩子們拿了個香袋直喜歡了一年,從前他們是不把香袋當什麼的。他們搖了隻船,在船上擺了雄黃酒,穿了嶄新的藍布褂,沿著河搖到太平鎮去看劃龍船。每年劃龍船的時候,太平鎮的街上,河道裏總是擠滿了人,數不清的人,幾十萬人。他們在船上敲鑼鼓,看鎮上的娘兒們穿得花花綠綠的站在石埠上。回來的時候,他們躺在船頭上看雲,看夾岸蒼翠的山影,聽前麵船頭上吹過來的山歌。那時他們人很多,很高興。現在是端午也沒龍船看了,那些人也一個個躺下,連墓石也生了青蘚!剩下的就他一個,而他也已經像那些墓石一樣衰老,一樣古舊了!

這時,三姐在屋子裏大聲地問道:“爹,你吃飯還是吃蕃薯?”

“大米飯留給老二老四吃吧,他們年青人要下田去了,吃吃山芋不長力的,我們老年人吃一點蕃薯也將就得過哩。”說著,他回過頭去看了下屋子裏,見老二還沒跑到外房來便道:“再過一回太陽就冒出來了,怎樣老二還沒起來?”

三姐捧了兩隻碗跑出來,一邊說道:“老二早就起來了,坐在床上發傻呢!”

隻聽得老二在房裏大聲地啐了起來,老四笑著跑到外房來,三姐也跟著笑了。

老爹心裏已經有點不大自在,一看三姐捧給他的那碗不是蕃薯,卻是給奶奶吃的蠶豆和米煮在一起的粥,便皺起眉來道:“你們全都發昏了不成?這粥是奶奶吃的,怎樣拿來給我了?”

三姐一邊聽著老四在房門邊低聲到不讓老爹聽見地在取笑老二,說別人全沒發昏,隻有老二發了一夜昏,一邊擔心著怕老爹聽見了這話發氣,便屏住了笑道:“是奶奶叫我拿來給你的⋯⋯”

老爹截住了下半段話道:“你拿去給奶奶,說我喜歡吃蕃薯。”從三姐手裏搶了那碗蕃薯,對自己說話似地:“大米粥不拿給七十幾歲的奶奶吃補補身子,倒拿來給我四十八歲的人吃,連你們的媽也那麼糊塗麼?這一點也不知道!”

雲大嬸在廚房裏咕濃起來道:“糊塗!你才老糊塗呢!奶奶疼你,叫給拿來給你吃的,怪別人屁事。”

默默地吃著蕃薯,一陣異樣的感傷湧了上來。蕃薯不是喂牛的東西嗎?從前他們是一天三頓大米飯,不吃蕃薯的,現在是大米貴到像珠子,而他們是在跟老黃牛搶蕃薯吃了!

三姐扯了小菱往屋子裏走,看見坐在床上垂頭喪氣的老二,不由又笑了出來,輕輕的說道:“太陽已經爬到十字崗上了,你還在那裏做夢麼?”

她的話已經讓老爹聽到了:“女的輕浮,男的懶惰,這一家真的不會再有出息了!”那麼地想著抬起頭來望太陽時,隻見第一線的太陽光直射過來,照到他臉上,照得眼都睜不開來。

太陽出來了在那邊,在十字崗上,一朵殷紅的芙蓉花似地,燦爛地開放著。

三 晨

小唱

一日之計在於晨,來,讓我們歌頌這新的日子的誕生吧!今天我們有著新的陽光,新的風,新的鐵鋤,新的磨房,新的工廠汽笛,新的船塢,新的街,新的文明,我們還有著新的酒,新的果子,新的戀,和一切新的歡喜,新的笑,新的歌。來,讓我們來歌頌這新的日子的誕生吧!因為它是昨天的兒子,明天的母親,而在它的子宮裏邊還孕育著一個新的生活。

陽光是漫無節製地泛濫著。

雲二和雲四兩兄弟吃了早飯,從家裏走出來,從兩道矮樹的枝幹結成的短籬中間的小巷裏走出去,走過村裏的大路,走過村中心一家菜館,一家油店,一家日用品帶醬油的酒店,從村口那條石橋上麵咯咯地走過去;於是在大月亮和大太陽中間,在望不盡的赤裸的田野上,穿了褪色月白色的藍布大褂,背上了那把有著駝背的多節的柄的,衰老的鐵鋤走著,走到十字崗那兒河邊的田裏,卸了大褂,狠狠地把鐵鋤砍到泥裏,手臂振了一下,把鐵鋤拉了起來,便剖開了生著雜草的,粗燥的硬泥,把黑油油的土地的髒腑拉了出來。

汗像斷了串的珠子似地,悉悉地從額上流過眉心,滴了下來,嗅著土地的髒腑的辛辣的鮮味,一陣歡喜湧了上來,因為從這滲透了他們的汗的土地裏會產生金黃色的稻,產生耀得人眼花的銀塊,產生漂亮的妻子,產生安逸和幸福,因為他們是大地的兒子,大地吸著他們的血,吸著他們的汗,而他們也吃著大地的髒腑來養活自己。可是,在雲二心裏,和這歡喜一同地湧上來的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