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對於她,我發生了一種同情,一種懷念:“她自家兒可知道是被人家輕視著玩弄著呢?”——那麼地想著。

一支調子完了,她從我們的桌子前走過回到自家兒的桌上去,給浩文一把抓住了。

“在這兒坐一回吧。”

她坐了下來,看著我道:“浩文,又給我介紹新朋友嗎?”

“對了,袁野邨先生,餘慧嫻小姐,”

“袁先生,請你到我桌上去拿一拿煙。”

“我有煙。”

“不。我要Craven‘A’。”

“為什麼要Craven‘A’呢?”

“我愛它那淡淡的,淺灰色的煙味。”

便走到她桌子上,把在蓋上蹲著隻黑貓的紅盒子拿了來,給她擦亮了火,點了:“我叫你Craven‘A’小姐。”

“留心,黑貓是帶著邪氣的。”

“黑貓也是幸福的像征。”

忽然她說道:“你坐過來些,我跟你講句話。”要告訴我什麼秘密似的向我招著手。把腦袋湊了過去。她悄悄地說道:“我叫你黑貓,好不好?”——那麼稚氣地。我不由笑了出來。

林小姐在鼻子裏冷笑了一聲兒。她的眼光在告訴我:“可不是嗎,那麼Cheap我的!”我替Craven“A”難受;我瞧著她,她卻很高興地笑著,不明白林小姐的笑似的。

她隻抽了兩口,便把在煙蒂兒上染著唇脂的煙卷遞給了我。一麵抽著這蜜味的煙,一麵問:“怎麼我辛辛苦苦去拿了來,你又不抽了呢?”

“沒事做,心裏膩煩的時候才抽煙的。”

“現在不膩煩嗎?”

點了點腦袋。

“為什麼不膩煩呢?”

“因為——過來!”

把耳朵湊過去。她瞧著浩文,在我耳朵旁悄悄兒地說道:“因為你有一張可愛的男性的臉哪!”說著便掩著臉笑起來。猛的我覺得腿上給踢了一下,看時,隻見那兩隻黑嘴的白海鷗剛飛了回去,躲在她椅子底下,抬起腦袋來時,她卻在手指縫裏偷看我。對於那麼沒遮攔的大膽的孩氣,我隻有傻子似地說著:“頑皮的孩子!”忽然她把手掩住了我的嘴叫別做聲,把我手裏的煙卷又搶了去,默默地坐著,噴著淡淡的煙,臉上沒有笑勁兒,也沒有狡黠的耗子的眼珠子。我瞧見的是什麼呢?是一對淺灰色維也勒絨似的眼珠子。

音樂台那兒輕輕地飄起來的是一隻感傷的,疲倦的調子,《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很熟悉的一支民謠。

這是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

獨自地開著;

她默默地坐著。我默默地坐著。在我前麵的不是餘慧嫻,被許多人傾倒著的餘慧嫻,卻是一個寂寞的,疲倦的,半老的婦人的剪影。

沒有人憐惜她頰上的殘紅,

沒有人為了她的太息而太息!

《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從弦線上消逝了的時候,她太息了一下道:“你知道那隻調子嗎?很熟很熟的一隻舊調子。”

“我很喜歡那隻調子的。”

“我簡直是比什麼還愛著這隻調子。我六歲的時候,一個夏天的晚上,母親教了我這支歌;這支歌我還記著,母親卻早就死了。我把這支歌教了紹明,這支歌我還記著,紹明呢?我把這支歌教了許多人,現在這些人全變了我的陌生人。這支歌是和我的一切記憶,一同地存在著的⋯⋯”

我聽著這半老的婦人向我絮絮地訴說著,在桌子上,隔著兩隻酒杯:在舞著的時候,臉貼著我的襯衫,在舞場門口,掛在我的胳膊上,在歸家途中的汽車上,靠著我的肩膀。

暮春的晚上真是有點兒熱。便推開了窗,站在七層樓的窗口,看外麵溶解在燈光中的街景,半夜的都市是睡熟了,隻有霓虹燈的眼珠子在蔚藍的被單下看著人。把她放在我口袋裏的半包Craven“A”掏出來抽著。淡淡的煙霧飄到夜空裏邊,兩個幻像飄到我的眼前。

一個是半老的,疲倦的,寂寞的婦人,看不見人似地,不經意地,看著我;

一個是年青的,孩氣的姑娘向我嘻嘻地笑著。

又想起了浩文的話,林小姐的冷笑的眼光⋯⋯寂寞啊!每天帶著一個新的男子,在爵士樂中消費著青春,每個男子都愛她,可是每個男子都不愛她——我為她寂寞著。

“可是我愛著她呢,因為她有一顆老了的心,一個年青的身子。

二十一日誌”

第二天從電影院出來,在車裏:

“我愛你呢!”悄悄地吹噓著。

“你也想做我的Gigolo嗎?”

“為什麼不做你的戀人呢?”

“我是不會愛一個男子的。如果是第一次碰到你,你對我說:‘我愛你呢!’我就說:‘還是剛認識呢,讓我過幾天再愛你吧。’如果是一個月的交情,你對我說:‘我愛你呢!’我就說:‘我是不會再愛你了的。’如果是一年的交情,你對我說:‘我愛你呢!’我就說:‘我不認識你。,”

拐個彎,把車往荒僻的馬路上開去。

“你會愛‘我’的。”

“不會的。”

“會的,因為我愛著你。”

“沒有一個男子能真誠地永遠地愛著一個女人的——”忽然她把我的胳膊緊緊地拉著:“剛才電影裏瑙瑪希拉的表情還記得嗎?”

回過腦袋去,隻見她稍微抬著點兒腦袋,眼珠子閃著醉人的光采:“瞧,是不是這麼的?”睫光慢慢兒的蓋到下眼皮上。

扳住了塞車,把車前的燈關了的時候,在自家兒的下巴下麵發現了一張微微地戰栗著的嘴。“記得的,後來那男子就抱住她了。”便噙住了那隻戰栗著的櫻桃。

她在我耳旁悄悄地:“壞東西!”

“我也表演給你看呀。”

“每天打個電話來,壞東西!”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Gigolo,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