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是壞東西!”

“黑貓,你是真的愛著我嗎?”

“真的。”

“我不信,你是壞東西!”

夜風,挽歌似地吹著。從上麵望下去,兩排街燈無盡綿延著,汽車的前燈夜海裏的探照燈似的互相交織。夜的都會浮在黑暗的海中,朦朧地,粉畫似的。

大月亮的尖角鉤住在棕櫚樹的闊葉子上,生著棕色的毛發的樹幹前麵坐著一對對的男女。音樂台那兒是大紅大綠的,生硬的背景,原始的色調。圍著霓虹燈的野火,坐著一夥土人,急促的蛇皮鼓把人的胃也震撼著。拍著手,吹著號角,嚷著,怕森林裏的猛獸襲來似的。在日本風的紙燈下,亂跳亂抖著的是一群暫時剝去了文明,享受著野蠻人的音樂感情的,追求著末梢神經的刺激感的人們。

跟著Rumba的節奏,鍾擺似地搖動著腦袋和肩膀,Craven“A”舞著,把頭發陽傘似地撒了開來,在小胡髭的懷裏。小胡髭給累得一腦的汗,喘著氣,高興地笑著。我搖著大蒲扇,看著這非洲的黑女兒:

“那麼瘋狂地跳著啊!”

覺得大地真的馬上要沉下去的樣子。

倩蘋忽然在我的身邊說道:“不準看她!”

“為什麼呢?”

“那種人!”

一個穿黑旗袍的女子在我前麵急急地走過,在我旁邊站住了,往場子中間瞧,一張生氣的臉。

“你瞧,這是小胡髭的妻子,有把戲瞧的了。”倩蘋高興了起來。

這女子瞧見了小胡髭,便氣虎虎地走了進去,一把拖開了他,在怔住了的Craven“A”的腮幫兒上,拍的一下耳刮子。

“賤貨!不要臉的賤貨!”

在我身邊的倩蘋拍起手來。我看見許多桌子上的女子們笑著。

“也許她們要把小胡髭的妻子抬在頭上,當民族英雄地遊行著了,”——那麼想著,便把高興著的倩蘋扔在桌上,走了過去,卻見那小胡髭低著腦袋,Craven“A”已經跑到外麵走廊裏去了。

我追到走廊裏,剛巧見到她跨進電梯。我趕進電梯,她瞧見了我,便坍了的建築物似地倒在我懷中,哭了起來,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五樓,四樓,三樓,二樓,——那麼地跌了下去。

“我們去喝點兒酒吧?”

“好的,孩子。”

走出飯店門的時候,她的頭發遮了她的一隻眼珠子,嘴裏有葡萄味的酒香。沒擦胭脂的腮幫兒也紅了。把煙蒂兒塞在我口袋裏,走上車去。

在車裏,她哈哈地笑著。

“一隻貓,兩隻狗,⋯⋯”說著那麼的話。

“就是那麼的,那時我是十七歲⋯⋯他說,親愛的,再喝一杯⋯⋯就是那麼的⋯⋯你知道嗎?⋯⋯心也跳得那麼厲害⋯⋯

(拉著我的手去按在她胸脯兒上。)

就是那麼的,他把我抱到床上,我什麼也不知道⋯⋯今天我沒醉,我還會說話⋯⋯第二天起來,我發覺自家兒是睡在一個旅館裏的床上,我的貞操,碎紙片似地散了一地⋯⋯”

腦袋靠到我肩膀上,慢慢兒地沒了聲音,溶了的雪人似的。在肩旁的是一個睡了的孩子。在睡夢中還是用嘴說著話:“我哭著⋯⋯他不說話⋯⋯是的⋯⋯他不說話⋯⋯後來,就不見了⋯⋯”

車在我的Apartment前停下來時,她已經連話也不說了,沉沉地睡在我的胳膊上麵。我托著她下車,把她擱在臂上,抱進門,管門的印度人對我笑著。抱著她進電梯,開電梯的歪帶著黑呢的製帽,在金線繡的“司機人”三個字下笑著。走到房間門口,侍者彎著腰開門時,忽然側著腦袋對我笑著。等我走進了屋子,那房間門便咯的鎖了。我懂得那些笑,懂得那些咯的鑰匙聲的。

把她放到床上時,我已經連襯衫也浸透了汗啦。

躺在床上的是婦女用品店櫥窗裏陳列的石膏模型。胸脯兒那兒的圖案上的紅花,在六月的夜的溫暖的空氣裏,在我這獨身漢的養花室裏盛開了,揮發著熱香。這是生物,還是無生物呢?石膏模型到了晚上也是裸體的。已經十二點鍾咧!便像熟練的櫥窗廣告員似的,我卸著石膏模型的裝飾。高跟兒鞋,黑漆皮的腰帶,——近代的服裝的裁製可真複雜啊!一麵欽佩裁縫的技巧,解了五十多顆扣子,我總算把這石膏模型從衣服裏拉了出來。

這是生物,還是無生物呢?

這不是石膏模型,也不是大理石像,也不是雪人;這是從畫上移植過來的一些流動的線條,一堆Cream,在我的被單上繪著人體畫。

解了八條寬緊帶上的扣子,我剝了一層絲的夢,便看見兩條白蛇交疊著,短褲和寬緊帶無賴地垂在腰下,纏住了她。粉紅色的Cort緊緊地齧著她的胸肉——衣服還要脫了,Cort就做了皮膚的一部分嗎:覺得剛才喝下去的酒從下部直冒上來。忽然我知道自家兒已經不是櫥窗廣告員,而是一個坐著“特別快”,快通過國境的旅行者了。便看見自家兒的手走到了那片豐腴的平原上,慢慢兒的爬著那孿生的小山,在峰石上題了字,剛要順著那片斜坡,往大商埠走去時,她忽然翻了個身,模模糊糊地說了兩句話,又翻了過來,撅著的嘴稍微張著點兒,孩子似的。

“完全像個孩子似的!”——便想起了在舞場裏的電梯裏,她一見到我便倒在懷裏哭出來的模樣。那麼地倚賴著我啊!

給她蓋上了一層毯子,我用冷水洗了一個臉,把自家兒當作她的父親,當作她的哥,跑去關了電燈,坐在沙發裏,連衣服也沒脫,睡了。做了一晚的夢:夢著坐飛機;夢著生了翅膀,坐在飛機上再往上飛去;夢見溜冰;來了,夢見自家兒從山頂上滑下來,嘶的一下子,便睡熟啦。後來又做起夢來,夢見一隻蚊子飛到我鼻子裏,癢得厲害,拿手指去捉,它又飛了出來,一放下手,它又飛進去啦,臨了,我一張嘴,打了個噴嚏,睜開眼來,卻見一隻眼珠子狡黠地笑著。她蹲在我前麵,手裏拿了細紙條,頭發還蓬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