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在馬腿上打了一鞭,那馬就跑去了。那法國姑娘回過身來揚一揚胳臂。她是親熱的。挑著菜的鄉下人也對我笑著。

走到那條往母親墓前去的小徑上,我便往她家的墳那兒望,那墳旁的常青樹中間露著那淡紫的旗袍兒,亭亭地站在那兒哪,在樹根的旁邊,在黑綢的高跟兒鞋上麵,一雙精致的腳!紫色的丁香沉默地躺在白大理石上麵,紫色的玲姑娘,沉默地垂倒了腦袋,在微風裏邊。

“她也在那兒啊:和我在一個蔚藍的天下麵存在著,和我在一個四月中間存在著,吹動了她的頭發的風就是吹起了我的闊領帶的風哪!”——我是那麼沒理由地高興。

過去和她談談我們的母親吧。就這麼冒昧地跑過去不是有點兒粗野嗎?可是我真的走過去啦,裝著滿不在乎的臉,一個把墳墓當作建築的藝術而欣賞著的人的臉。她正在那兒像在想著什麼似的,見我過去,顯著為難的神情,招呼了一下,便避開了我的視線。

吞下了炸彈哪,吐出來又不是,不吐出來又不是。再過一回兒又得紅著臉窘住啦。

“這是你母親的墓吧?”究竟這麼說了。

她不作聲,天真的嘴犄角兒送來了懷鄉病的笑,點下了腦袋。

“這麼晴朗的季節到郊外來伴著母親是比什麼都有意思的。”隻得像獨自那麼的扮著滑稽的腳色,覺得快要變成喜劇的場麵了。

“靜靜地坐在這兒望著藍天是很有味的。”她坐了下去,不是預備拒絕我的模樣兒。“時常瞧見你坐在那兒,你母親的墓上,——你不是天天來的嗎?”

“差不多天天來的。”我也跟著坐了下去,同時——“不會怪我不懂禮貌吧?”這麼地想著。“我的母親頂怕螞蝗哪!”

“母親啊!”她又望著遠方了,沉默地笑著,在她視線上麵,在她的笑勁兒上麵,像蒙了一層薄霧似的,暗示著一種溫暖的感覺。

我也喝醉了似的,躺在她的朦朧的視線和笑勁兒上麵了。

“我還記得母親幫我逃學,把我寄到姑母家裏,不讓爹知道。”

“母親替我織的絨衫子,我三歲時穿的絨衫子還放在我放首飾的小鐵箱裏。”

“母親討厭抽煙,老從爹嘴上把雪茄搶下來。”

“母親愛白芙蓉,我愛紫丁香。”

我的爹有點兒怕母親的。

“跟爹鬥了嘴,母親也會哭的,我瞧見母親哭過一次。”

“母親啊!”

“靜靜地在這大理石下麵躺著的正是母親呢!”

“我的母親也靜靜地躺在那邊兒大理石下麵哪!”

在懷念著遼遠的母親的情緒中,混和著我們中間友誼的好感。我們絮絮地談著母親生前的事,像一對五歲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房裏邊跳著兜圈兒,把自家弄累了才上床去,躺了一回兒又坐起來。宿舍裏的燈全熄了,我望著那銀色的海似的操場,那球門的影子,遠方的樹。默默地想著,默默地笑著。

每天坐在大理石上,和她一同地,聽著那寂寂的落花,靠著墓碑。說她不愛說話的人是錯了,一講到母親,那張契默的嘴裏,就結結巴巴地泛溢著活潑的話。就是緘默的時候,她的眼珠子也會說著神秘的話,隻有我聽得懂的話。她有近代人的敏感,她的眼珠子是情緒的寒暑表,從那兒我可以推測氣壓和心理的晴雨。

姑娘們應當放在適宜的背景裏,要是玲姑娘存在在直線的建築物裏邊,存在在銀紅的,黑和白配合著的強烈顏色的衣服裏邊,存在在爵士樂和neon light裏邊,她會喪失她那種結著淡淡的哀愁的風姿的。她那蹙著的眉尖適宜於垂直在地上的白大理石的墓碑,常青樹的行列,枯花的淒涼味。她那明媚的語調和夢似的微笑卻適宜於廣大的田野,晴朗的天氣,而她那蒙著霧似的視線老是望著遼遠的故鄉和孤寂的母親的。

有時便伴著她在田園間慢步著,聽著在她的鞋跟下揚起的戀的悄語。把母親做中心點,往外,一圈圈地劃著談話資料的圓。

“我頂喜歡古舊的鄉村的空氣。”

“你喜歡騎馬嗎?騎了馬在田野中跑著,是年輕人的事。”

“母親是死在西湖療養院的,一個五月的晚上。肺結核是她的遺產;有了這遺產,我對於運動便是絕緣體了。”說到肺結核,她的臉是神經衰弱病患者的。

為了她的健康,我憂鬱著。“如果她死了,我要把她葬在紫丁香塚裏,彈著mandolin,唱著蕭邦的流浪曲,伴著她,像現在伴著母親那麼地。”——這麼地想著。

戀著一位害肺病的姑娘,猛的有一天知道了她會給肺結核菌當作食料的,真是痛苦的事啊。可是痛苦有嗎用呢?

“那麼,你幹嗎不住到香港去哪?那兒不是很好的療養院嗎?南方的太陽會醫好你的。”我真希望把她放在暖房裏花似的培養著哪⋯⋯小心地在快枯了的花朵上灑著水——做園丁是快樂的。我要用紫色的薄綢包著她,蓋著那盛開著的花蕊,成天地守在那兒,不讓蜜蜂飛近來。

“是的,我愛香港。從我們家的窗子裏望出去,可以看到在細雨裏蛇似地蜿蜒著維多利亞市的道路。我愛那種淡淡的哀愁。可是父親獨自個兒在上海寂寞,便來伴他;我是很愛他的。”

走進了一條小徑,兩邊是矮樹紮成的籬子。從樹枝的底下穿過去,地上有從樹葉的空隙裏漏下來的太陽光,螞蚱似的爬在蔓草上;蔓草老纏住她的鞋跟,一纏住了,便輕輕地頓著腳,蹙著眉尖說:

“討厭的⋯⋯”

那條幽靜的小徑是很長的,前麵從矮籬裏邊往外伸著蒼鬱的夏天的灌木的胳臂,那迷離的葉和花遮住了去路,地上堆滿著落花,風呂草在腳下怨恨著。俯著身子走過去,悉悉地,踐著混了花瓣的鬆土。猛的矮籬旁伸出枝薔薇來,枝上的刺鉤住了她的頭發,我上去幫著她摘那些刺,她歪著腦袋瞧。這麼一來,我便忘了給薔薇刺出血來的手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