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那條小徑。啊,瞧哪!那麼一大片麥田,沒一座屋子,沒一個人!那邊兒是一個池塘,我們便跑到那兒坐下了。是傍晚時分,那麼大的血色的太陽在天的那邊兒,站在麥穗的頂上,藍的天,一大塊一大塊的紅雲,紫色的暮靄罩住了遠方的麥田。水麵上有柳樹的影子,我們的影子,那麼清晰的黑暗。她輕輕地喘著氣,散亂的頭發,桃紅的腮幫兒——可是肺病的征像哪!我憂鬱著。

“廣大的田野!”

“藍的天!”

那太陽,黃昏時的太陽!”

“還有——”還有什麼呢?還有她啊;她正是黃昏時的太陽!可是我沒講出來。為什麼不說呢?說“姑娘,我戀著你。”可是我膽怯。隻輕輕地“可愛的季節啊!”這麼歎息著。

“瞧哪!”她伸出腳來,透明的,淺灰的絲襪子上麵爬滿了毛蟲似的草實。

“我⋯⋯我怎麼說呢?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從前有一位姑娘,她是像花那麼可愛的,是的,像丁香花。有一癡心的年輕人戀著她,可是她不知道。那年輕人天天在她身旁,可是他卻是孤獨的,憂鬱的。那姑娘是不十分康健的,他為她掛慮著。他是那麼地戀著她,隻要瞧見了她便覺得幸福。他不敢請求什麼,也不敢希冀什麼,隻要她知道他的戀,他便會滿意的。可是那姑娘卻不知道;不知道他每晚上低低地哭泣著⋯⋯”

“可是那姑娘是誰哪?”

“那姑娘⋯⋯那姑娘?是一位紫丁香似的姑娘⋯⋯是的,不知在哪本書上看來的一故事罷咧。”

“可愛的故事哪。借給我那本書吧。”

“我忘了這本書的名字,多咱找到了便帶給你。就是找不到,我可以講給你聽的。”

“可愛的故事哪!可是,瞧哪,在那邊兒,那邊是我的故鄉啊!”蒙著霧似的眼珠子望著天邊,嘴犄角兒上掛著夢似的笑。

我的戀,沒誰知道的戀,沉默的戀,埋在我年輕的心底。

“如果母親還活著的話,她會知道的;我會告訴她的。我要跪在她前麵,讓她撫著我的頭發,告訴她,她兒子隱秘的戀。母親啊!”我也望著天邊,嘴犄角兒上掛著寂寞的笑,睜著憂鬱的眼。

在課堂前的石階上坐著,從懷裏掏出母親照片來悄悄地跟她說。

“母親,爹愛著你的時候兒是怎麼跟你說的呢?他也講個美麗的,暗示的故事給你聽的嗎?他也是像我那麼膽怯的嗎?母親,你為什麼要生一個膽怯的兒子哪?”

母親笑著說:“淘氣的孩子。沉默地戀著不也很好嗎?”

我悄悄地哭了。深夜裏跑到這兒來幹嗎呢?夜風是冷的,夜是默靜而溫柔的;在幸福和憂鬱雙重壓力下,孩子的心是脆弱的。

彈著mandolin,低低地唱著,靠在墓碑上:

我的生命有一個秘密,

一個青春的戀。

可是我戀著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戀,

我也隻得沉默。

天天在她身邊,我是幸福的,

可是依舊是孤獨的;

她不會知道一顆痛苦的孩子的心,

我也隻得沉默。

她聽著這充滿著“她”的歌時,

她會說:“她是誰呢?”

直到年華度盡在塵土,我不會向她明說我的戀,

我是隻得沉默!

我低下了腦袋,默默地。玲姑娘坐在前麵:

“瞧哪,像憂鬱詩人萊諾的手杖哪,你的臉!”

“告訴你吧,我的秘密⋯⋯”可是我永遠不會告訴她真話的。“我想起了母親呢!”

便又默著了。我們是時常靜靜地坐著的。我不願意她講話,瞧了她會說話的嘴我是痛苦的。有了嘴不能說自家兒的秘密,不是痛苦的啞子嗎?我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我那時不明說;我又不是不會說話的人。可是把這麼在天真的年齡上的純潔的姑娘當作戀的對像,真是犯罪的行為呢。她是應該瑪利亞似地供奉著的,用殉教者的熱誠,每晚上為她的康健祈禱著。再說,她講多了話就喘氣,這對於她的康健有妨礙。我情願讓她默著。她默著時,她的發,她的閉著的嘴,她的精致的鞋跟會說著比說話時更有意思的悄語,一種新鮮的,得用第六感覺去諦聽的言語。

那天回去的路上,塵土裏有一朵殘了的紫丁香。給人家踐過的。她拾了起來裹在白手帕裏邊,塞在我的口袋裏。

“我家裏有許多這麼的小紫花呢,古董似的藏著,有三年前的,幹得像紙花似的。多咱到我家裏來瞧瞧吧。我有媽的照片和我小時候到現在的照片;還有貴重的糖果,青色的書房。”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把那天的日記抄在下麵:

五月二十八日

我不想到爹那兒去,也不想上母親那兒去。早上朋友們約我上麗娃栗姐搖船去;他們說那邊兒有柳樹,有花,有快樂的人們,在蘇州河裏邊搖船是江南人的專利權。我拒絕了。他們說我近來變了。是的,我變了,我喜歡孤獨。我時常獨自個兒在校外走著,思量著。我時常有失眠的晚上,可是誰知道我怎麼會變的?誰知道我在戀著一位孤寂的姑娘!母親知道的,可是她不會告訴別人的。我自家兒也知道,可是我告訴誰呢?

今兒玲姑娘在家裏伴父親。我成天地坐在一條小河旁的樹影下,啞巴似的,什麼事也不做,戴了頂闊邊草帽。夏天慢慢兒的走來了,從那邊田野裏,從布穀鳥的叫聲裏。河邊的草像半年沒修發的人的胡髭。田岸上走著光了上半身的老實的農夫。天上沒一丁點雲。大路上,趁假日到郊外來騎馬的人們,他們的白帆布馬褲在馬背上閃爍著;我是寂寞的。

晚上,我把春天的衣服放到箱子裏,不預備再穿了。

明兒是玲的生日,我要到她家裏去。送她些什麼禮呢?我要送她一冊戴望舒先生的詩集,一束紫丁香,和一顆痛苦著的心。

今晚上我會失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