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這麼一天給大輪子咬斷了什麼呢!”——見到大輪子就這麼地想著,跑到家裏,見到那掉了漆的牆,見到那低低的天花板,也會這麼地想起了的。想著想著,往後自家兒也慢慢兒的相信總有一天會鬧出什麼來了。老夢著自家兒斷了條腿,成天的傻在家裏,夢著媳婦跟他哭著鬧,夢著孩子餓壞了,死啦,夢著⋯⋯夢著許多事。在夢裏他也知道是夢,急得一身冷汗,巴不得馬上醒回來,一醒回來又心寒。可是心寒有嗎用呢?他是成天的和大輪子在一塊兒混的。

吃了晚飯,他們坐著說話。他盡瞧著翠娟。

“要是我給機器軋壞了,不能養家了,那你怎麼辦?”

“別放屁!開口就沒好話,那有的事——”

“譬如有這麼一回事。”

“沒有的事!”

“我是說譬如有這回事——說說不相幹的。”

他盯住了她的眼珠子瞧,想瞧出什麼來似的。

“譬如嗎?”停了一回兒。“那你說我該怎麼呢?”

“你說呀!我要問你怎麼辦。”

“我嗎?我還有怎麼呢?去幫人,去做工來養活你們。”

他不作聲。想。過了回兒說:“真的嗎?”

“難道騙你?”

他不說話,笑了笑,搖了搖頭。

“那麼,你說怎麼呢?”

“我說,你去嫁人——”

“屁!”

“我抱了孩子要飯去。”

“為什麼說我去嫁人呢?你要我去嫁人嗎?”

“你受不了艱窮。”

“屁!別再瞎說霸道,我不愛聽。”

他不說話,又笑了笑,搖了搖頭。

晚上他睡不著。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

孩子哭了。翠娟含含糊糊的哼著,“寶貝睡啦寶貝睡⋯⋯媽媽疼寶貝——”輕輕兒的拍著他;不一回兒娘兒倆都沒聲了。

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他聽見孩子哭。他瞧見孩子死在他懷裏。他瞧見自家兒坐在街沿上,捧著腦袋揪頭發,拐杖靠在牆上。

猛的,他醒了回來。天亮了。他笑自家兒:“怯什麼呀?”

他天天壯著膽笑自家兒:“怯什麼呀?”逗著孩子過日子,日子很快的過去了。

是六月,悶熱得厲害。晚上沒好好的睡,叫蚊子咬狠了,有點兒頭昏腦漲的。他瞧著大輪子一動,那雪亮的鋼刀,喀的砍下來,一下子就把那挺厚的磚切成兩半。皮帶隆隆的在半空中轉,要轉出火來似的。他瞧見一個金蒼蠅盡在眼前飛。拿袖子抹抹汗。他聽見許多的蒼蠅在他腦袋裏邊直鬧。眼前一陣花。身子往前一衝,瞧見那把刀直砍下來,他叫了一聲兒,倒啦。

迷迷忽忽地想:“我抱了孩子要飯去。”便醒了回來。有人哭,那是翠娟,紅腫著眼皮兒望他。他笑了一笑。

“哭什麼?還沒死呢!”

“全是你平日裏胡說霸道,現在可應了。”

“你怎麼跑來了?孩子扔在家裏沒人管!”

“你睡了兩天,不會說話。你說,怎不急死我!”

“我說,你怎麼跑來了,把孩子扔在家裏——”

“我說呀,你怎麼一下子會把胳膊伸到那裏邊去了?”

“真累贅,你怎麼專跟我搶說話,不回我的話呀?我問你,孩子交給誰管著。”

“大姑在家裏管著他。”

“姐姐嗎?”

“對。姑丈和大伯伯上廠裏要錢去了,這裏醫院要錢呢。”

“家裏零用還有吧,我記得還有二十多塊錢在那兒。”

她低下了腦袋去抹淚。

“可是,往後的日子長著呢。”

“再說吧,還有一條胳膊咧。”

他望著她,心裏想:“我抱著孩子要飯去吧。”一麵就催她回去看孩子。她又坐了好久,也沒話說,盡抹淚,一條手帕全濕了。他又催她,她才走。她走了,他就想起了拐角那兒的西樂隊,餑餑鋪子的鐵杓敲在鍋沿上的聲音⋯⋯老虎灶裏的那個胖子還是把銅杓子豎在灶上站在那兒吧!接著便是那條小胡同,熟悉的小胡同,鬥大的財字⋯⋯他是躺在這兒,右胳膊剩了半段,從胳膊肘那兒齊齊地切斷了,像磚那麼平,那麼光滑。

第二天,姐姐,哥,和姐夫全來了。他們先問他怎麼會鬧出那麼的事來的,往後又講孩子在家裏要爹,他們給纏得沒法,又講到昨兒上廠裏去要錢的事,說好容易才見著廠長,求了半天,才承他賞了五十元錢,說廠裏沒這規矩,是他瞧你平日做人勤謹,他份外賞的,還叫工頭給抽去了五元,多的全交給翠娟了。

“往後怎麼過呢?”

聽了這話,他閉著嘴望他們。他們全叫他瞧得把腦袋移了開去。他說:“我也不知道,可是活總是要過的。”過了回兒又說:“我想稍微好了些,搬到家裏養去,醫院裏住不起。”

“究竟身子要緊,錢是有限的,我們總能替你想法。”

“不。現在是一個銅子要當一個銅子用了。”

在醫院裏住了兩個禮拜。頭幾天翠娟天天來,坐在一旁抹淚,一條手帕全濕了才回去。往後倒也不哭了,隻跟他談談孩子,談談以後的日子。她也從不說起錢,可是他從她的話裏邊聽得出錢是快完了。那天她走進來時,還喘著氣,滿頭的細汗珠子,脊梁蓋兒全濕啦。

“怎麼熱得這個模樣兒?”

“好遠的路呢!”

“走來的嗎?”

“不——是的,我嫌電車裏擠得悶,又沒多少路,反正沒事,所以就走來了。”

“別哄我。是錢不夠了,是不是?”

她不說話。

“是不是?”

猛的兩顆淚珠掉下來啦,拿手帕掩著鼻子點了點頭。

“還剩多少?”

“十五。可是往後的日子長著呢。”

“廠裏拿來的五十元錢呢?全用在醫院裏了嗎?”

她哭得抽抽咽咽的。

“怎麼啦?你用了嗎?”

“大伯伯騙你的,怕你著急。廠裏隻爭到三十元,這裏用的全是他和姑丈去借來的。我們的二十多,我沒讓他們知道。”

“哦!”想了想。“我明天搬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