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傷口還沒全好哪。”
“還是搬回去吧。”
他催著她回去了。明天早上,他哥來接他,坐了黃包車回去。他走過那家綢緞鋪子,那家餑餑鋪子,胡同還是和從前一樣。走到胡同裏邊,鄰舍們全望著他,望著他那條斷了的胳膊。門那兒翠娟抱著孩子在那兒等著。孩子伸著胳膊叫爹。他把孩子抱了過來,才覺得自家兒是真的少了一條胳膊了。親著孩子的臉,走到屋子裏邊,還是那掉了漆的牆壁,什麼都沒動,隻是地板髒了些,天花板那兒掛著蛛網。他懂得翠娟沒心思收拾屋子。孩子掙下地來,睜大著眼瞧他的胳膊。
“爹!”指著自家兒的胳膊給爹看。
“乖孩子!”
孩子的腦門下長滿了痱子。隻要孩子在,就是斷了條胳膊還是要活下去的!這時候有些人跑進來問候他,他向他們道了謝。等他們走了,身子也覺得有點乏,便躺在床上。哥走的時候兒,還跟他說:“你要錢用,盡管跟我要。”他隻想等傷再稍微好了些,就到廠裏去看看。他還是可以做工的,隻是不能再像別人那麼又快又好罷咧。翠娟忽然歎了口氣道:
“你真瘦狠咧。”
“拿麵鏡子我照一下。”
鏡子裏是一張長滿了胡髭的瘦臉,他不認識了。扔了鏡子——“我還是要活下去的!”
“現在我可真得去幫人了。”
“真的嗎?”
“要不然,怎麼著呢?咱們又不能一輩子靠別人,大伯伯和姑丈也不是有錢的,咱們不能牽累他們。”
“真的嗎?”
“你等著瞧。”
他笑了笑,搖了搖頭,瞧見自家兒用一條胳膊抱著孩子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
第三節
每天在家裏,總是算計著往後怎麼過活。他可以到廠裏去瞧一下,工是還可以做,廠裏也許還要他。就是廠裏不用他,也可以做些小本生意,賣糖果,賣報紙。翠娟出去幫人也賺得幾個錢一月。可是孩子嗬!孩子不能讓翠娟走的。法子總不會沒有,隻要身子複了元就行咧。
過了幾天,飯比從前吃得下些了,就到哥和姐夫那兒去走了一遭,謝了他們,托他們瞧瞧有什麼事做沒有。回到家裏,媳婦笑著跟他商量。
“我真的幫人去了,你說可好?”
“真的嗎?”
“自然真的。有個小姐妹在西摩路王公館裏做房裏的,薦我到那邊兒去,你說怎麼著?”
“也好。”
“六元錢一月,服侍他們的二少爺,帶著洗衣服,旁的就沒什麼事⋯⋯”
她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兒。他沒聽,望著坐在地上玩的孩子。他聽見過許多人說,娘兒一到公館裏去做,就不願意再回家受窮。也瞧見過他夥伴的媳婦幫了半年人就跟著那家的汽車夫跑了。有一個朋友的媳婦也在大公館幫人,他要她回來,天天跑去跟她鬧,末了,叫她的主人給攆了出來。那麼的事多極了,他聽見過許多,他也瞧見過。翠娟又生得端整。
“真的去幫人嗎?”
“你怎麼啦!人家高高興興地跟你講⋯⋯”
“不怎麼。”
“你這人變了。掉了條胳膊,怎麼弄得成天的喪魂落魄的,跟你講話也不聽見。”
“阿炳怎麼呢,你去幫人?”
“有什麼‘怎麼呢’,又不是去了就不回來了。你在家裏不能照顧他不成?”
“他離不了你哪。”
“要不然,你說怎麼著呀?坐吃山空,你又不能賺錢。”
他又望著孩子。
“說呀!你怎麼啦,人家跟你說話,老不存心聽。”
“唔?”
“你說怎麼著?”
“也好。那天去呢?”
“那天都可以去。我想等你再健壯些才去。”
“等幾天也好。”
傷口是早就好了,就為了流多了血,身子虛,成天傻在家裏,沒事,有時候抱著孩子到門口去逛逛,站在人家後麵瞧抹牌,到胡同外麵帶著孩子去瞧猴子玩把戲,孩子樂了,他也樂。姐姐也時常來瞧他。跟翠娟談談,倒也不煩悶。日子很容易混了過去。臉上也慢慢兒地有了血色了。翠娟想下禮拜到王公館去,他也想到廠裏去一回。那天吃了中飯,他便坐了電車往廠裏走。
到了廠裏,他先上機器間去。已經有一個小子代了他的位子了。那大輪子還是轉著,鋼刀還是一刀刀的砍下來。從前的夥伴們樂得直吆喚,叫他過去。他站在機器前麵笑著。真快,一個多月啦。
“夥計,你沒死嗎?”
“還算運氣好,掉了一條胳膊。”
“我們總以為你死咧。你沒瞧見,我們把你抬到病車裏去時,你臉白得多怕人。”
“可不是嗎?自家兒倒一點不怕。”
那工頭過來了,跟他點了點頭。
“好了嗎?”
“好了。”
“躺了多久。”
“一個多月。”
“你也太不小心咧。”
“是嗎!”
“如今在那兒?”
“沒事做。”
“現在找事情很不容易呢!”
“我想——”
他的夥伴岔了進來道:“那麼你打算怎麼呢?”
“我打算到這兒來問問看,還要不要人,我還能做。”
那工頭瞧著代他的那小子道:“已經有人了。”
“總可以商量吧?”
他瞧著他的斷了的胳膊嚷道:”很難吧。你自家兒去跟廠長談吧,他在寫字間。”
他便向他們說了再會,跑去了。
推開了門進去,廠長正坐在寫字台那兒跟工程師在說話。見他進來,把手裏的煙卷兒放到煙灰缸上,望了他一望。
“什麼事?”
“我是這裏機器間裏的——”
“不就是上個月切斷了胳膊的嗎?”
“是。”
“不是拿了三十元醫藥費嗎?還有什麼事?”
“先生,我想到這裏來做——”
“這裏不能用你。”
“先生,我還有媳婦孩子,一家人全靠我吃飯的——”
“這裏不能用你。”
“先生,可是我在這裏做了十多年,胳膊也是斷在這兒的,現在你不能用我,我能到那兒去呢?”
他搖了搖頭:“這裏不能用你。”
“總可以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