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天晚上,我正想到圖書館去,來了一封信:
“到我這兒來一次——知道嗎?”這麼命令似的話。又要去一次啦!就這麼算了不好嗎?我發覺自己是站在危險的深淵旁了。可是,末了,我又跑了去。
月亮出來了,在那邊,在皇宮似的宿舍的屋角上,緋色的,大得像隻盆子。把月亮扔在後麵,我和她默默地走至校門外,沿著煤屑路走去,那條路像流到地平線中去似的,猛的一輛汽車的燈光從地平線下鑽了出來,道旁廣告牌上的扣著吉士牌的姑娘在燈光中愉快地笑,又接著不見啦。到一條橋旁,便靠了欄杆站著。我向月亮噴著煙。
“近來消化不良症好了吧?”
“好了一點兒,可是今兒又發啦。”
“所以又需要刺激品了不是?”
在吉士牌的煙霧中的她的臉笑了。
“我念首詩給你聽。”
她對著月亮,腰靠在欄杆上。我看著水中她的背影。
假如我是一隻孔雀,
我要用一千隻眼
看著你。
假如我是一條蜈蚣,
我要用一百隻腳
追蹤你。
假如我⋯⋯
我捉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地抬著腦袋,微微地閉著眼——銀色的月光下的她的眼皮是紫色的。在她花朵似的嘴唇上,喝葡萄酒似地,輕輕地輕輕地嚐著醉人的酒味。一麵卻——“我大概不會受虧了吧!”這麼地快樂著。
月亮照在背上,吉士牌煙卷兒掉到水裏,流星似的,在自己的眼下,發現了一雙黑玉似的大眼珠兒。
“我是一瞧見了你就愛上了你的!”她把可愛的腦袋埋在我懷裏,嬉嬉地笑著。“隻有你才是我在尋求著的,哪!多麼可愛的一副男性的臉子,直線的,近代味的⋯⋯溫柔的眼珠子,懂事的嘴⋯⋯”
我讓她那張會說謊的嘴,啤酒沫似的噴溢著快板的話。
“這張嘴不是會說謊的吧。”到了宿舍裏,我又這麼地想著。樓上的窗口有人在吹Saxophone,春風吹到臉上來,卷起了我的領子。
“天哪!天哪!”
第二天我想了一下,覺得危險了。她是危險的動物,而我卻不是好獵手。現在算是捉到了嗎?還是我被她抓住了呢?可是至少⋯⋯我像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煩惱起來。到晚上她寫了封信來,天真地說:“真是討厭的人呢!以為你今天一定要來看我的,那知道竟不來。已是我的獵獲物了,還這麼倔強嗎?⋯⋯”我不敢再看下去,不是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嗎?不能做她的獵獲物的。把信往桌上一扔,便鑽到書籍城,稿子山,和墨水江裏邊兒去躲著。
可是糟糕哪!我覺得每一個○字都是她的唇印;牆上釘著的Vilma Banky的眼,像是她的眼,Nancy Carrol的笑勁兒也像是她的,頂奇怪的是她的鼻子長到Norme Shearer的臉上去了。末了這嘴唇的花在筆杆上開著,在托爾斯泰的禿腦袋上開著,在稿紙上開著⋯⋯在繪有薔薇花的燈罩上開著⋯⋯拿起信來又看下去:“你怕我不是?也像別的男子那麼的膽怯不成?今晚上的月亮,像披著一層霧似的蹣跚地走到那邊柳枝上麵了。可是我愛瞧你那張臉哪——在平麵的線條上,向空中突出一條直線來而構成了一張立體的寫生,是奇跡呢!”這麼刺激的,新鮮的句子。
再去一次吧,這麼可愛的句子呢。這些克萊拉寶似的字構成的新鮮的句子圍著我,手係著手跳著黑底舞,把我拉到門宮去了——它們是可以把世界上一切男子都拉到那兒去的。
坐在石階上,手托著腮,歪著頭,在玫瑰花旁低低地唱著小夜曲的正是蓉子,門燈的朦朧的光,在地上刻畫著她那鴿子似的影子,從黑暗裏踏到光霧中,她已經笑著跳過來了。
“你不是想從我這兒逃開去嗎?怎麼又來啦?”
“你不在等著我嗎?”
“因為無聊,才坐在這兒看夜色的。”
“嘴上不是新擦的Tangee嗎?”
“討厭的人哪!”
她已經拉著我的胳膊,走到黑暗的運動場中去了。從光中走到光和陰影的溶合線中,到了黑暗裏邊,也便站住了。像在說,“你忘了啊”似的看著我。
“蓉子,你是愛我的吧?”
“是的。”
這張“嘴”是不會說謊的,我就吻著這不說謊的嘴。
“蓉子,那些消遣品怎麼啦?”
“消遣品還不是消遣品罷哩。”
“在消遣品前麵,你不也是說著愛他的話的嗎?”
“這都因為男子們太傻的緣故,如果不說,他們是會叫化似的跟著你裝著哀求的臉,卑鄙的臉,憎恨的臉,討好的臉,⋯⋯碰到跟著你歪纏的化子們,不是也隻能給一個銅子不是?”
也許她也在把我當消遣品呢,我低著腦袋。
“其實愛不愛是不用說的,隻要知道對方的心就夠。我是愛你的。你相信嗎?是嗎;信嗎?說呀!我知道你相信的。”
我瞧著她那騙人的說謊的嘴明知道她在撒謊,可還是信了她的謊話。
高速度的戀愛哪!我愛著她,可是她對於我卻是個陌生人。我不明白她,她的思想,靈魂,趣味是我所不認識的東西。友誼的了解這基礎還沒造成,而戀愛已經憑空建築起來啦!
每天晚上,我總在她窗前吹著口笛學布穀叫。她總是孩子似的跳了出來,嘴裏低低地唱著小夜曲,到宿舍門口叫:“Alexy”,我再吹著口笛,她就過來了。從朦朧的光裏踏進了植物的陰影裏,她就攀著我Coat的領子,總是像在說“你又忘了啊”似的等著我的吻,我一個輕輕的吻,吻了她,就——“不會是在把我當消遣品吧”這麼地想著,可是不是我化子似的纏著她的,是她纏著我的啊,以後她就手杖似的掛在我胳膊上,飄蕩著裙角漫步著。我努力在戀愛下麵,建築著友誼的基礎。
“你讀過《茶花女》嗎?”
“這應該是我們的祖母讀的。”
“那麼你喜歡寫實主義的東西嗎?譬如說,左拉的《娜娜》,朵斯退益夫斯基的《罪與罰》⋯⋯”
“想睡的時候拿來讀的,對於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劑。我喜歡讀保爾穆杭,橫光利一,崛口大學,劉易士——是的我頂愛劉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