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國呢?”
“我喜歡劉呐鷗的新的話術,郭建英的漫畫,和你那種粗暴的文字,獷野的氣息⋯⋯”
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著的姑娘哪,蓉子!Jazz,機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國味,時代美⋯⋯的產物的集合體。可是問題是在這兒——
“你的女性嫌惡症好了吧?”
“是的,可是你的消化不良症呢?”
“好多啦,是為了少吃小食。”
“一九三一年的新發見哪!女性嫌惡症的病菌是胃病的特效藥。”
“可是,也許正相反,消化不良的胃囊的分泌物是女性嫌惡症的注射劑呢?”
對啦,問題是在這兒。換句話說,對於這位危險的動物,我是個好獵手,還是隻不幸的綿羊?
真的,去看她這件事也成為我每日工作表的一部分——可是其他工作是有時因為懶得可以省掉的。
每晚上,我坐在校園裏池塘的邊上,聽著她說蘇州味的謊話,而我也相信了這謊話。看著水麵上的影子,低低地吹著口笛,真像在做夢。她像孩子似的數著天上的星,一顆,兩顆,三顆⋯⋯我吻著她花朵似的嘴一次,兩次,三次,⋯⋯
“人生有什麼寂寞呢?人生有什麼痛苦呢?”
吉士牌的煙這麼舞著,和月光溶化在一起啦。她靠在我肩上,唱著Kiss me again,又吻了她,四次,五次,六次⋯⋯
於是,去看她這會事,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洗澡,運動,讀書,睡覺,吃飯再加上了去看她,便構成了我的生活,——生活是不能隨便改變的。
可是這戀愛的高度怎麼維持下去呢?用了這速度,是已經可以繞著地球三圈了。如果這高速度的戀愛失掉了它的速度,就是失掉了它的刺激性,那麼生存在刺激上麵的蓉子不是要拋棄它了嗎?不是把和這刺激關聯著的我也要拋棄了嗎?又要擺布著消遣品去過活了呢!就是現在還沒把那些消遣品的滓排泄幹淨啊!解公式似的求得了這麼個結論,真是悲劇哪——想出了這麼的事,也沒法子,有一天晚上,我便寫了封信給她——
“醫愈了我的女性嫌惡症,你又送了我神經衰弱症。碰到了你這麼快板的女性啊!這麼快的戀愛著,不會也用同樣的速度拋棄我的嗎?想著這麼的事,我真擔心。告訴我,蓉子,會有不愛我的一天嗎?”
想不到也會寫這麼的信了;我是她的捕獲物。我不是也成了纏著她的化子嗎?
“危險啊!危險啊!”
我真的患了神經衰弱症。可是,她的覆信來了:“明兒晚上來,我告訴你。”是我從前對她說話的口氣呢。雀巢牌朱古力,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希望我不是這些東西吧。
第二天下午我想起了這些事,不知怎麼的憂鬱著。跑去看蓉子,她已經出去啦。十萬噸重量壓到我心上。竟會這麼關心著她了!回到宿舍裏,房裏邊沒一個人,窗外運動場上一隻狗寂寞地躺在那兒,它跟我飛著俏媚眼。戴上了呢帽,沿著××路向一個俄羅斯人開的花園走。我發覺少了件東西,少了個伴著我的姑娘。把姑娘當手杖帶著,至少走路也方便點兒哪。
在柳影下慢慢地劃著船,低低地唱著Rio Rita,也是件消磨光陰的好法子。岸上站著那個管村的俄國人,悠然地喝著Vodka,抽著強烈的俄國煙,望著我。河裏有兩隻白鵝,躺在水麵上,四麵是圓的水圈兒。水裏麵有樹,有藍的天,白的雲,猛的又來了一隻山羊。我回頭一瞧,原來它正在岸旁吃草。劃到荒野裏,就把槳擱在船板上,平躺著,一隻手放在水裏,望著天。讓那隻船順著水淌下去,像流到天邊去似的。
有可愛的歌聲來了,用女子的最高音哼著Mi in G的調子,像是從水上來的,又依依地息在煙水間。可是我認識那歌聲,是那張會說謊的嘴裏唱出來的。慢慢兒的近了,聽得見劃槳的聲音。我坐了起來——天哪!是蓉子!她靠在別的一個男子肩上,那男子睜著做夢的眼,望著這邊兒。近啦,近啦,擦著過去啦!
“Alexy。”
這麼叫了我一聲,向我招著手;她肩上圍著白的絲手帕,風吹著它往後飄,在這飄著的手帕角裏,露著她的笑。我不管她,覺得女性嫌惡症的病菌又在我血脈裏活動啦。拚命搖著槳,不願意回過腦袋去,倒下去躺在船板上。流吧,水呀!流吧,流到沒有說謊的嘴的地方兒去,流到沒有花朵似的嘴的地方兒去,流到沒有騙人的嘴的地方兒去,啊!流吧,流到天邊去,流到沒有人的地方去,流到夢的王國裏去,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可是,後邊兒有布穀鳥的叫聲哪!白雲中間現出了一顆貓的腦袋,一張笑著的溫柔的臉,白的絲手帕在音樂似的頭發上飄。
我剛坐起一半,海棠花似的紅緞高跟兒鞋已經從我身上跨了過去,蓉子坐在我身旁,小鳥似的掛在我肩膊肘上。坐起來時,看見那隻船上那男子的驚異的臉,這臉慢慢兒的失了笑勁兒,變了張頹喪的臉。
“蓉子。”
“你回去吧。”
他怔了一會兒就劃著船去了。他的背影漸漸的小啦,可是他那唱著I belong to girl who be1ongs to the sombody el的憂鬱的嗓子,從水波上輕輕地飄過來。
“傻子呢!”
“⋯⋯”
“怎麼啦?”
“⋯⋯”
她猛的抖動著銀鈴似的笑聲。
“怎麼啦?”
“瞧瞧水裏的你的臉哪——一副生氣的臉子!”
我也笑了——碰著她那麼的人,真沒法兒。
“蓉子,你不是愛著我一個人呢!”
“我沒愛著你嗎?”
“剛才那男子吧?”
“不是朱古力糖嗎?”
想著她肯從他的船裏跳到我的船裏,想著他的那副排泄出來的朱古力糖似的臉⋯⋯
“可是,蓉子,你會有不愛我的一天嗎?”
她把腦袋擱在我肩上,太息似的說:
“會有不愛你的一天嗎?”
抬起腦袋來,撫摸著我的頭發,於是我又信了她的謊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