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可真不早了,天上的星密得厲害,你擠我,我擠你,想把誰擠下來似的。涼亭外麵的草全在露水裏濕著,遠處幾棵倒生的樹向月亮伸著枝幹。一陣陣風吹過來,我也覺得有點兒冷。亭子外邊兒一隻夜鳥叫了一聲兒,那聲氣夠怪的,像鬼哭,叫人心寒,接著就是一陣風。她把脖子一縮,哆嗦了一下。我瞧了她一眼。
“你還是坐過來些吧?”她說。
“你冷嗎?”
“我害怕。”
我挪過去貼著她坐下了。我剛貼著她的身子,她便一縮道:“你不會?”瞧著我。
我搖了搖頭。
她便靠在我身上道:“我累了!”
就閉上了眼。
我瞧著她,把我的疲乏,把我的寂寞全丟了。我想,我不是獨自個兒活在世上咧,我是和她一同地在這亭子裏——我們是兩個人。
第二天起來,她有了焦紅的腮幫兒,散了的眉毛,她眼珠子裏的處女味昨兒晚上給賊偷了。她望了望天,望了望太陽,又望了望我,猛的掩著臉哭了起來。我不敢做聲,我知道自家做錯了事。她哭了好一回,才抬起腦袋來,拿手指指著我的鼻子道:“都是你!”
我低下了腦袋。
“你說不會的。”
“我想不到。”
她又哭,哭了一回兒道:“叫我怎麼呢?”
“我們一塊兒走吧!”
我們就一同往南走。也不知跑那兒走,路上她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走到一家鎮上,她說:“我真餓了。”我就跑到一家大餅鋪子那兒,跟那個掌櫃的求著道:“先生,可憐見我,餓壞了。全家給大兵打了,跑了一天一晚,沒東西吃。”那掌櫃的就像沒聽見。我隻得走了開來,她站在那兒拐彎角兒上,用埋怨的臉色等著我,我沒法兒,走到一家綢緞鋪子前麵,不知怎麼的想起了蓮花落,便低了腦袋:
噯呀噯子喂!
花開梅花落呀,
一開一朵梅花!
臘梅花!
我覺得臉在紅起來,旁邊有許多人在圍著看我;我真想鑽到地下去。這時候兒我猛的聽見還有一個人在跟著我唱,一瞧,卻是她,不知那兒弄來的兩塊破竹片,拿在手裏,的的得得地拍著。我氣壯了起來,馬上挺起了胸子,抬起腦袋來,高聲兒的唱著蓮花落——我們是兩個人在唱著。
就從那天起,漂泊著,秋葉似地,從這座城到那座城。後來我們又弄到了一把破胡琴,便和一把胡琴,一副檀板,一同地,一重山又一重山,一道水又一道水,在草屋子的柴門前麵,在黑漆的大門前麵,我們唱著蓮花落。
昨天晚上,我們坐在一條小胡同裏。她有點寒熱,偎在我的身旁,看了我的頭發道:“你的頭發也有點兒灰了。”
“可不是嗎,四十多了,那能叫頭發不白。”
“我們從涼亭裏跑出來,到現在有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咧。光陰過得真快呀!你還記得嗎,有一年我們在河南,三天沒討到東西吃,你那當兒火氣大極了,不知怎麼一來就打了我,把我腰那兒打得一大塊青!你還記得嗎?”
“你不是還把我的臉抓破了嗎?”
“在涼亭裏那晚上不也很像今兒嗎?”
我抬起腦袋來:在屋簷那兒,是一隻彎月亮,把黑瓦全照成銀色的。
“可是我真倦了!”她把腦袋靠在我肩上,好重。
我也沒理會。隻管看月亮。可是她就那麼地死去咧。
和一副檀板,一把胡琴,一同地,一道水又一道水,一重山又一重山,在草屋子的柴門前麵,在黑漆大門前麵,在街上,在麥場裏,我們一同地唱著蓮花落。我們在一塊兒笑一塊兒哭,一塊兒歎息,一塊兒抹眼淚:世界上有個我,還有個她——我們是兩個人。
是的,我們是兩個人,可是她在昨天晚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