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親雖則畫了一手好符,但他並不搭架子,更不會在荷生前搭架子,就是別人請他,也一樣,他總慎重又慎重;但在同樣的慎重中,鹹親卻是極情願替荷生畫一朵很靈驗的才可以對得住他,對得住他的母親姐姐們。不過那畫符的地點要在荷生家,而且要在夜深時;因為如果萬一不靈驗,他便可住在他家裏就近的通宵的坐鎮。但是時期沒有到,這要待荷生懇切的請求。

荷生執政的第二年,祖母去世,寡母不久被鬼纏著,得了鼓腹病,因為她不肯公開的診治,過信自己的秘方,於是結果不妙,跟著婆婆一道。常常不願嫁的姐姐,也在那年嫁後,在婆家吞洋火死了,原因是丈夫誣陷她不規矩。她們的魂說不定時時回家來相聚,荷生一方麵要對付野鬼,一麵又要對付家鬼,於是除放槍之外,還按季節焚化紙錢,不過總是沒有多大的效驗。

鹹親到雜貨店去,必走捷徑由荷生家的竹山走過,順便在荷生家歇歇腳。一天,他似乎預知荷生家又鬧著鬼,照例的在他家裏閑坐,那時荷生正坐在大門外的石凳上消閑。

“鹹親,你快來,我告訴你一件事,昨晚我家裏又出了鬼啦!石子,酒杯大一個,打得屋瓦嘩喇嘩喇的響,她是死家夥一樣,捏她的腿,動也不動,我真個蒙頭蒙腦的悶在被裏嚇出了一身臭汗。你看有什麼法子,啊喲,你來得正好!”荷生一見鹹親,指手劃腳的報告這惡劣的消息,餘怕活現在他的臉上。

“我不信,那有這樣凶的鬼!”鹹親眼睛一眨一眨的微笑。

“不信就不信,我難道騙你,真是……”荷生不高興。

鹹親以“我不信……”將荷生一激,果然料敵如神的激出了荷生的不高興,於是一種計劃湧上他的心頭,腦殼斜著,白眼珠朝上翻,回憶起往事,口裏雖則“不相信”,腦袋裏卻能翻出許多的故實,證明鬼怪在荷生家橫行並不是絕對虛無杳渺的事:

“嗬,嗬,難怪。我記得這口塘。”鹹親手指著眼前的大塘,“乙未年楓樹灣兄弟爭祖產,在塘磢上扭打,淹死了兩個在水裏,這你也許知道的。竹山裏呢,就有王大嫂上過吊,哎喲,那吊死的樣子嗬,真嚇人!舌子掉出來尺把長,眼睛珠子暴出來比算盤子還大,那麼的慘死,保不定冤魂不散!還有……”

“還有什麼,別再講了,講得這樣凶險,到了晚上真是要我的命,鹹親真愛作弄人!”

“別忙,讓我講給你聽嘍!我每回夜裏走過竹山,總覺著離身的五六尺遠有一陣陰風,由這兒忽然就吹到那兒,這一定是什麼鬼怪在躲避我,這倒不是騙你。鬼是——自然是有的,不過象你說的那麼凶,我還沒碰過。”

“騙你是畜生。”荷生氣得當天發誓,“你想,一年中間,老了兩三個人,這不是鬼是什麼。媽媽在世的時候,我每夜睡了一覺醒總聽見她房裏響動。第二天問她,她說好象有什麼東西壓在身上動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她怕是婆婆的陰魂回來了。你不信!象昨晚那麼一響,你不怕才是真本事!”荷生漲紅了臉,跟鹹親賭氣,隨即又補一句:“你不信,你今晚就在我家裏住一晚試試著。”

“這怎麼行,學校雖則放了假,我還要守屋。而且我幹嗎要來打你們的岔!”

“那要什麼緊,你是怕她吧,她,我要如何就如何,你放心。”

“不成,不成,你晚上有伴,讓我一人在鬼窩裏送死,那我不幹。”談鋒早已入港,鹹親還進一步的頂著。

“那末,就同在一房睡吧,我房裏有兩個床,真搭架子,你這家夥!”荷生終於許他一個最惠的條件。

鹹親莊嚴的沉默著,欲言又止,竟半推半就的承認了。他知道不承認,荷生會另請高明的。那時荷生嫂挑著水桶走進大門,預備到塘邊的井裏汲水,她每次瞧見缸裏沒有水,就自己去挑,因為如果靠丈夫的力量,恐怕他費盡吃母乳時的力也挑不起一擔水,而且她除了洗衣燒飯外,沒有事情可以消磨她那過剩的精力。她見了鹹親,臉上泛起兩朵紅去,低了頭,忸怩而微笑的走過去。鹹親也莊重的笑著目送了她一程,而且乘著機會,活溜溜的眼珠在井邊和荷生之間來回的閃動。荷生嫂在井邊流連了些時候,終於一伸一縮那帶著玉圈的手,彎著腰,提了兩大桶水上來。在這平日,她不過是一舉手之勞,然而畢竟累了,歇了許久才兩手托著扁擔一聳。這一聳,也和平日並無二致,然而那扁擔老是失了平衡,不然便是扁擔鉤兒歪了,消磨了好些時光,那擔水才順遂的上了肩,才擺開時髦邊的褲腳底下的那雙粽子般的金蓮,在地上一蹬一蹬的踱著八字路,胸前微凸的乳峰上下的震動,股上的衣襟摺左摺右的摺成個“人”字形。她走近大門,發現丈夫和鹹親注視自己,步法亂了,桶水泛濫,潑濕了褲子。

“你也太享福了,要娘們挑水吃!荷生嫂,我給你挑進去吧,橫直我要進去取煙袋抽煙的。”鹹親啐了荷生一口,走到荷生嫂的跟前說。“我自己挑,我自己挑。”荷生嫂謙恭了兩句,走了幾步,終於歇了,讓鹹親挑去,自己在後跟著。荷生依然坐著不動,隻心感的說抱歉的話:“要勞你的駕,真是對不住得很!”過了稍久的時間,鹹親才取了煙袋出來,抽完煙便走了,荷生囑咐著:“晚上早點來!”鹹親應了一聲“好”。“今晚會陽盛陰衰”的滿意,充塞了荷生的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