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鹹親在校延捱了很久才赴約,欣領了荷生的一餐“搭架子”的責罵,在鹹親看來雖則驅鬼可操勝算,而伶俐馴良的他,卻是諸事不妨謹慎謙和,荷生對他的責罵愈多,則驅鬼純係被動,係應荷生的懇切的要求,是很彰明的了。

他在荷生家的屋前屋後巡視了一遭,口裏咕嚕著神秘的法語,盡了相當的職責,才進荷生的臥房。繡閣中驟添了一位生客,他們並不感著不便,本來鹹親那麼謙和馴良,素來同他們是一家樣,他們簡直早已融成了一體,不過名義上鹹親不能有荷生那樣多的幸福。床位的分配,是荷生嫂獨睡一床,這許是她的年齡大了些,不大怕鬼;荷生便同鹹親一床睡。在荷生腦裏不過是重溫在校寄宿時的舊夢,在鹹親或有驚人的快鹹與滿足罷。息燈後,室內寂靜,屋瓦上不再有石頭搏擊的巨響,荷生漸漸酣睡了,隻有鹹親的時間時作的輕微的咳嗽與荷生嫂“嗯——唉——”的歎息應和著,聊慰漫漫長夜的寂寥。

翌晨,荷生先張著夢迷的睡眼起來,一壁讚頌鹹親鎮壓的功勳,一壁下床著鞋,忽然發現了鹹親的鞋在離床幾尺遠的地上躺著。

“鹹親,你的鞋怎麼會到那裏去的,這真是活鬼敢大膽的跟你鬥法,這還了得!”荷生以為鹹親被鬼作弄,鬼之魔力不可思議,他真有些驚懼!

“或許是我們自己將它踹開了也說不定,今晚再看吧!”鹹親很慎重的說,竟以研究的態度又預定了一晚,開辟了後路。

次晚,未睡之前,鹹親點三根香,焚著紙錢,在房門上噴著法水,才就寢。寂靜一如前夜,隻是在鹹親鼾聲大作之際,一種小物件在地下擦著沙沙的響,似乎有鬼用線牽著它走。荷生很驚恐,扭醒了鹹親,鹹親審辨了一會,大聲的罵:“安分點,老子在這兒,”那聲音果然寂了。荷生膽壯了許多。

次晚,鹹親自然照舊在荷生家寄宿。在他們快入夢境時,一顆石子打著樓板響,這在別人或可斷定那是在室內拋的,活鬼很容易擒捉,而在荷生,這響聲便是一炸雷。他被嚇慌了,抱著鹹親戰抖著;鹹親大咳一聲,預備動作,荷生也乘勢大喊著助威:“如果真有活鬼,就再來一下!”他原想就這樣將活鬼嚇退,出乎意料的,一隻茶杯破空而下,落在書桌上砸得粉碎。荷生可嚇啞了,頭上的冷汗直淋,倒在鹹親的懷裏戰栗。鹹親撫慰了一番,猛虎下山似的躍下床,在桌上一拍,在室內還追逐了一陣,才找著洋火,燃著燈。荷生大膽的下了床,他的妻也愕眙的探首帳門說:“嚇壞了我啦,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哼,嚇壞了你,睡得死豬一樣的。”荷生的恐懼變了憤怒。

“茶杯不是擱在樓上毒耗子的嗎?怎麼會砸碎了呢?”荷生拾起碎片說,“鹹親,你睡覺前在椅上看過的,看見這茶杯嗎?”

“看見的,看見的,還放在牆角那裏呢,無緣無故是不會掉下的。”鹹親很正經的答。

“是呀,還是我放在牆角上的呢,我畫算放在那裏會毒死幾隻耗子的。”荷生嫂也斜頭擺腦的補了幾句,無疑的,活鬼的確進了房。於是他們點著燈睡,提防著,勉強的煎熬到天明。

這天,荷生主張晚上點著桐油燈睡覺,桐油相傳是辟邪的,大概好奇的荷生還想在桐油燈下一窺活鬼的原形,但是鹹親不讚成,他主張自己畫一朵極靈驗的符。結果,荷生主張畫符與點桐油燈並舉,鹹親不便十分反對,隻得照辦。就在那天,鹹親在山中斫了一枝桃,削去皮葉,慎重將事的用朱筆畫了一朵古怪的符在上麵,桃枝的一端用紅綢纏著,釘在臥室的一角,夜深時,他在桃符前設了香案,焚香三揖之後,將預備好的雄雞的頭一捏,鮮血涔涔的染在桃符上,合掌閉目,誠虔的請了天師,然後告退。在多鬼的銅邑,這是驅鬼頂辣手的辦法,而且這很關鹹親的威信,於是結果非常的靈驗。這雖則是鹹親之功,而荷生的主張——點桐洞燈——也不能說絕無裨益。

在半個月裏,荷生家的活鬼似已絕了跡,鹹親不得已仍然回了校。荷生雖則沒有什麼厚貺報答他那驅鬼的勞績,然而鹹魚幹肉的款待,與乎旨酒的醺浸,更兼荷生很看重他與乎荷生嫂待遇他比荷生還親密,這對於他那枯焦的人生已滋潤了溫和的時雨,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然而不!

沉霾的一晚,暗淡的月兒已跨過了高峰,荷生家屋後的竹山彌漫著妖氛,大眾都已入夢,一顆石頭又在荷生的屋瓦上響了。荷生臥房的桐油燈許是油幹了,滅了。他異常的恐懼!他雖則膽怯,但不能不勉強去應付。他扭醒了妻,躡手躡腳的握穩獵槍,向窗口探視了許久,室內雖是墨黑,然而室外究有深灰色的微光在,微光裏卻能迷離的看出一堆黑影在動移。那不是樹幹,竹山裏沒有樹;更不是竹,竹山裏沒有那麼粗而矮的竹;也不是風兒吹花了他的眼。他真的看見了一堆黑影。他雖則怕,但那是無益的事,於是他即刻舉槍瞄準。這孩子曾用獵槍打落過喜鵲,也打落過山雞。那麼一大堆黑影當然逃不出鐵沙彈的範圍,於是“砰”的一槍打去,除了宿鳥驚啼的聲響外,還起了一陣足音,那足音漸漸的在竹林遠處消滅了。

次日午後,荷生又未雨綢繆的走到小學校,想將這活鬼複現的消息報告他的摯友鹹親,再設法對付,但鹹親不在;過天又去訪,可是學校的廚役已有人在代理。

(原載一九二七年五月《小說世界》周刊第十五卷十九期,選自短篇小說集《慫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