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苦悶的表情呈現在偷兒的臉上,他不願舊事重提,隻是搖著頭,但他感於老羅那慈悲的樣子,關懷他那般的深切,隻得又鼓著勇氣放膽說下去:“說起來,唉,話就可就多啦。先生,您不知道先年的兵好當,於今的兵簡直是白賣命。象咱們當小兵的,無非為著一份兒口糧。口糧?!上起火線來,有時兩三天見不到又黴又臭的餑餑。在陣上受了傷,三四天沒人管,”他手觸著傷處,喉兒給什麼塞住了似的。“大寒天穿的還是這個!”他瞧瞧身上的服裝,眼眶兒紅了。“提起餉,每月十塊還得扣夥食,三四月不關是常事。當新兵的還得擋頭陣,炮火連天,許進不許退。唉,講到當兵,我,我,再世也不想啦。我是大前天晚上開差時跟弟兄們打夥兒逃的。沒想到逃到這兒……”

那時候兒,聽差的無形中解了嚴,興致很濃的聽得正入神,老羅的臉上籠罩著濃厚的愁容,可是振宇先生卻在床邊皺著眉頭打瞌(目充)。

“那末,你不想家嗎?你逃到這兒打算怎樣呢?你家在那兒?你姓什麼?”老羅雜亂的問。

“想是想回家,但……”偷兒瞧瞧自己的模樣又頓住了。好象說不出口似的,即刻又改變方針說:“聽說我老弟到這兒半年啦,他是由山西到這兒的。不知他在那兒,幹的什麼事。他出門四五年啦!我在營裏常常調動的,好久沒寫家信。家裏也沒信給我,我不知我老弟在那兒幹事。我是P府人,我姓吳,名字叫吳敦誠,我老弟叫……”偷兒神經紛亂的,還要往下說。老羅打斷了他的語句:

“老吳,這人是你的同鄉,又是你的本家呢!”老羅帶笑的瞧瞧振宇先生,又回轉頭來問那偷兒:“再說,再說,你老弟叫什麼?剛才我不該打岔的。”

振宇先生早已由夢裏驚醒,他早就懷疑偷兒的語音怪耳熟的,“吳敦誠”已使他萬分的愕眙,而“我老弟叫……”更是一炸彈,炸得他的靈魂飛濺了滿地一般。他在燈光之下敏銳的隱約的辨出偷兒是誰了,他想不到在幾年的睽隔中,那偷兒的像貌變得那般的淒慘可怕,簡直比夢裏所見的還可怕。他也沒注意自己的樣子也變得使偷兒認不出,許是他在自己威武的“打”的聲音裏震悸得不敢抬頭的緣故吧,許是自己離燈光稍遠為黑影迷蒙了吧。起首,他的臉上拚湊著愁煩,懺悔,羞慚的種種顏色,但一目睹偷兒那寒酸透了頂的姿態,與其卑劣達於極點的行為已暴露在聽差,在闊友之前,那不啻會將自己的一切葬埋了,他不能將自己的名譽和他的同歸於盡,於是各種情緒驟然轉變而為劇烈的惱憤。他不等偷兒開口,暴跳起來,將自己豎在偷兒和老羅之間,深赤色的嘴唇,不斷的朝上翻:“放屁,放屁,我的同鄉沒有這樣賤的賊骨頭,我的本家沒有這種爛汙胚。把他帶上區去,帶上區去,我不能讓他在我房裏瞎說霸道的。”

“那何必,那何必,我看這人怪可憐的,送他到區上去於咱們沒有什麼益。我剛才說錯了,別動氣,別動氣,啊!”老羅竭力和緩振宇先生的盛怒,一壁掏出兩塊錢來,說:“喂,姓吳的,你別再幹這事啦,強盜收心做好人。好在離家不很遠,你還是回你的老家吧!這裏我給你兩塊錢。唉,老吳,咱們雖是窮,兩塊錢也不過兩個子兒一般的,你也給他兩塊吧!”

“不是動氣,實在的,這家夥太可惡了。老羅,既是你這樣的慷慨,據他自己說又是P府人,那末,我帶他到會館去查查,看有人認識他的老弟的沒有。”振宇先生很張惶的兩隻眼睛釘著那偷兒。接連的說:“順便也好請同鄉多捐幾個錢打發他回去。真是見啦鬼!捉賊,捉賊,捉出那末大的麻煩來,這是我今生頭一次,老羅我告訴你。”不知如何,振宇先生公然對偷兒開了恩。

偷兒初不料到申述自己的身世會闖出滔天的大禍來。他雖是出沒於槍林彈雨中,早置生命於度外,然而既已逃出了危險境,又要嚐鐵窗的風味,這可不值得,而且自己是逃兵,或許還要受軍法的審判和處決。他為著不絕如縷的生命,又起了動搖,於是又顫栗著,又泫然的流淚了。一直到振宇先生赦了他,他才匍伏在老羅的跟前叩了兩個頭,勉強的收受兩塊錢,隨即又向振宇先生跪下去。當他誠虔的叩頭時,老羅的“同鄉”“本家”在他的耳裏似仍在蕩動著,卒致引誘著他向振宇先生大膽的看了幾眼。振宇先生臉色很難看,不情願受這卑劣的偷兒的敬禮似的,頭轉向著別處。

白日鑽出了濃雲,普照著大地,偷兒換了一套半舊的棉褲褂跟著振宇先生在往會館去的路上交談的走,到了會館後,振宇先生關照管事的,請他收留這流落京華的一位同鄉。於是那偷兒暫在聽差的房裏住著。

當那間房裏沒有別人時,振宇先生頹喪的立在房門口,瞧著那偷兒說不出一句話。心裏不知是惱憤,是羞辱,偷兒卻伏在桌上抽噎著,他回憶軍中的生活,逃遁時的惶恐,在街頭行乞時的醜態,在公寓偷竊時的苦心,與夫老羅,振宇先生的臉子,他不由得抽噎了。

“唉。”振宇先生歎了一聲,“哭什麼,我真不好怎樣的罵你。我告訴你:在這兒我不許你說我是你弟弟,你明白嗎?”最後的兩句話,聲音是輕輕的。

會館裏的聽差——老王——走進房來,振宇先生很神氣的吩咐道:“老王,你陪他去洗個澡,吃吃,逛逛,聽見嗎?”老王歡喜的答應了。振宇先生掏出兩塊錢給偷兒便走開。即刻,以援助同鄉的名義,在會館募起捐來,以他平日應酬之周到,公然在幾刻鍾內募了八塊錢,很高興的回了公寓挺了一大覺。

下午,他到衙門裏預支了半個月薪水便出來,看了幾家公寓,不能自已的又到會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