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羅的呼呼的鼾聲裏,房門口比較強烈的響了兩下便驀然寂靜了。
振宇先生惱悶的轉身向外睡,索興張開眼睛看天亮了不。窗紙上蒙著一片深灰色,房門口處卻現出半截淡白色的天空,星星一眨一眨的似在開玩笑。他微微的咳了一聲,可是那淡白色突然伸長了,好像房門開開尺把寬。但在幾分鍾的寂靜中,那淡白色又縮短了,給什麼障著了似的。他受了強烈的刺激一般,胸部一起一伏的跳動著,捏了老羅一把,但老羅卻是很閑逸的合著節奏打著鼾。他想再觀動靜,但是一種恐懼逼來,不容他再偵察。他不信妖魔的,他決定那是偷兒。“糟啦,偷兒在門口一伸手,桌椅上的皮袍馬褂和壁上的一切,會一掃而光,對不住老羅還在次,明兒個怎麼好起床,那兒來的第二副本錢再添製?!偷兒是剛來倒還不打緊,單怕他是最後的搜索!媽媽的,來不及喊醒老羅啦,得嚇他個措手不及,追回原贓才算數。”於是他扔開被,赤著腳,縱步跳下床,“賊來啦!”他喊著助威,追出了房門,順手拾起兩口斷磚,繼續凶狂的嚷:“你爬牆,你爬牆,我送掉你的命!你動,我開槍打死你,媽的。”他就如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鼓起畢生的勇氣去應敵,深夜中的虛偽的咆哮竟將偷兒壓服了。
“怎麼啦,怎麼啦?”老羅驚醒後,喊著奔出房。
“賊,賊,老羅,隻有這兒是出路,我守在這兒,請你快快叫醒聽差點燈來。”
兩個聽差持著燈來了,偷兒將頭藏在磚堆的角落裏正同鴕鳥見著人埋頭沙裏一般的可笑。他被捕時瑟索的立起,本能的掙紮了兩下便無抵抗的低了頭,臉兒黑瘦得可怕,身上穿著一套泥色的夾褲褂,比塵埃還髒。他在抖戰中似乎不知道這世間有他自己。
“打,打,打,偷東西啊!打!”振宇先生磨著牙齒,晾出藍筋突起的拳頭在偷兒的眼前晃動,“簡直沒有王法了,非把他打死不行!”
“還是把巡警叫來吧?!”聽差提議。
“不行,不行,吊起來打他個半死半活再交給巡警。”振宇先生始終堅持的要嚴辦。
“天快亮了,我看短了東西沒有,再瞧著辦吧?!”老羅說。
偷兒在聽差手裏屈服著,振宇先生和老羅即刻進房查看,什麼都沒短,又都跑出來。隻是振宇先生的甜蜜的夢被鬧散了,而且受了虛驚,他決不肯輕輕放過那可惡的偷兒,還是跳起來嚷著“打,打,打!”
“唉,打他幹嗎?這種人也是沒法才做這事的。不過他進錯了門,他是個倒黴的賊!噲,你看對門房裏,門還是敞開的,皮袍大氅掛著好幾件呢!”老羅用閑逸的口吻說,又指著那羞怯到萬分的偷兒,“賊啊,你太倒黴了啊!偏偏走到我們的窮房裏來,偏又遇著這位先生——手指著振宇——醒啦!”
“老羅,你真見鬼,這種賊骨頭你跟他開什麼玩笑。這次不警戒他,下次他又偷別人的。你優待他,他將來不會優待你的。你說他倒黴,如果他今晚在這兒發了財,那就該咱們倒黴了。真見鬼,真笑話。”
“這不是笑話。咱們現在是正倒黴的時候,他光顧了,即令不被捉,也就是倒黴透了頂。若果咱們現在是發財的時候,就讓他今晚不倒黴也算不了什麼!你說優待,不打他,這算得是優待?!”
“你的話不近人情,你去瞎煽你的,我是冷,我要穿衣去。”振宇先生十分不高興的進房穿了衣。“冷”字提醒了老羅,老羅跟著頂了他幾句:“冷嗎?何如!你也知道冷。我想凡是生物都想活,這條路上不能活,便在那條路上活,總是打著主意要圖活。就比方他——手指偷兒,一壁自己也往臥房移動想穿衣——吧,不一定就想靠‘偷’來活著,不過‘偷’也是他一種暫時不得已的生活方法罷了。你看他那枯瘦如柴的樣子,那惡心的單薄的衣服,在這樣冷的晚上,他那能不想打點生活的主意,你別打他,我是愛管閑事的,倒要去問問他看。”老羅一壁穿衣服,口裏還是不斷的嘰咕著“唉,一切的生物總是不擇手段在謀活的,一切的生物總是……”
“好,你問他去,我不管。”振宇先生消極的抵製著。那時偷兒也已被押進了房。
“喂,我問你,你幹嗎要做賊啊?——你說啊,低著頭幹嗎?我們不一定要辦你,你老實的說啊!”
偷兒縮做一團的戰栗著,他以為老羅還在跟他開玩笑,始終低著頭,後來被逼不過,才死氣沉沉的眼睛向老羅翻了一下,他為老羅那和藹而誠摯的表情所激動,他頓覺以前的話不是開玩笑,他相信他是天地間的極好的人,他為他的真實而偉大的感情所支配,眼淚蜿蜒的流下,腿兒慢慢的彎曲了,蹲在地下,終於顫著嗓子說:“先生,我不敢瞞您,我,我,我是個逃兵,由陣上逃出來的。到這兒三天了,沒得吃,沒得穿,也沒地方住,靠人家布施,大半天也接不到幾個大,不得已才幹這下流的事,下次可真不敢了,請您開恩放了吧!若是上頭知道,這條命還不知……”偷兒說著,搗蒜一般的叩頭。
“你別叩頭。”老羅揮手止住他。“我不把你交巡警就是,你放心,再說下去吧,既是好好的當著兵,幹嗎要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