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尺寬的床本不算很窄,但鏡梅君愛兩腳攤開成個太字形的躺著,好像非如此,腋下胯下的一彎一角的穢氣無由發揮,而疲勞也無由恢複似的。那時培培睡得很安靜,連鏡梅君的閑毛都沒冒犯過,鏡梅君得恬靜的躺著,於是悠然神往的憶起白天的事,眾流所歸的腦海忽然浮起一支“白板”來。那是C家麻雀席上的下手放出的。當時,他如中了香檳票的頭彩一般,忙將自己手裏的“中風”“白板”對倒的四番牌攤開,戰栗恐懼的心得到無窮的快慰,可是正等著收錢進來,對門也將一支“白板”晾出來,自己的“四番”給他的“念八和”截住了。那次是他的末莊,撈本的機會錯過了,一元一張的五張鈔票進了別人的袋,於是他血液沸騰的憤懣的睜著眼睛瞧著對門。他回憶到這裏,不覺怒氣磅礴的。這時候,培培不知天高地厚的像一條蚯蚓樣在他的腳邊蠕動了,“嗯——噯——”的聲浪破靜寂而傳入他的耳膜,憤懣的情緒裏攙入了厭惡,於是所有的怨毒都集中在這小蚯蚓的身上,直等床上不再有什麼擾亂,於是,“蚯蚓”“對門”隨著那支“白板”漂漂蕩蕩的在腦海裏渺茫了,繼之而起的是一陣漾動著的滿含春意的微波。

那微波也是C家麻雀席上起的:一位年輕的寡婦是他的上手,她那伶俐的眼睛時時溜著他,柔嫩的手趁著機會愛在他的手上碰,那似是有意,在她的枯燥生活中應該是有意。他的手好像附在她的手下蟻行前進著,到腋下,到胸膛,由兩峰之間一直下去。想到了玄妙的地方,他便俯著身體想尋求滿足,在沒得到滿足時,那怕半顆灰塵侮辱了他,也足夠惹起他那把肝火的,漫說那末大的培培在他的腳邊有擾亂的行為。

那時,夫人被擠在一邊倒是靜靜的,可是培培竟又昏天黑地莽撞起來,左翻右滾,在床角儼然是個小霸王,但這是小醜跳梁,在鏡梅君的領域裏是不作興的。起首,鏡梅君忍著性子,臨崖勒馬似的收住腳力,隻將培培輕輕的踹開,誠虔的約束起自己那紛亂的心,將出了軌的火車一般的思潮,猛力一挾,挾上正軌,然後照舊前進著;可是不久培培仍是毫無忌憚的滾,他可就加力的踹著,開始煩起來啦:“討厭的東西,鬧得人家覺都不能睡!”

“好,又起了波浪啦,我真害怕!”夫人恐懼的說,連忙唱著睡歌想穩住培培,但培培受了鏡梅君的踢,更加嘰嘈了。

“我不是愛起波浪,我的肝火又在冒啦,我告你!家裏嘰嘰嘈嘈,就容易惹起我的肝火,我真是不希望有家庭,家庭於我有什麼?”鏡梅君已經仰轉身體睡,想尋求滿足的目的地已給夫人和孩子擾亂得滿目荒涼了!

“你總愛說這種話,我知道你早有了這付心腸,你要如何就如何吧,我不敢和你說話,反正我是天生成的命苦!”

“來啦,鬼來啦,來了這末一大串!哼,晚上吵得這樣安不了生,就隻想壓住我不說話,我早有了這付心腸!就有了你要怎麼樣?這小畜生……”鏡梅君手指著培培,一條小蚯蚓,“你瞧,一個月總得花八九塊錢的代乳粉,吃得飽飽的還要鬧,屎尿撒得滿屋臭熏熏的,光是娘姨服侍他還不夠!”

“唉,那家沒有孩子,那個孩子不這樣,像他還是頂乖的,你怪三怪四的埋怨幹什麼?”

“我埋怨,我埋怨我自己當初不該……”這時培培又在鏡梅君的腳邊滾,他不由得使勁的踹著說,“喏,你瞧,這家夥還在我腳邊討厭,他好像愛在人家肝火盛的時候故意來嘔人,九點吃的粥,滾到現在……”說著他坐起,在培培的腿上捏了兩把,又繼續的嚷,“你尋死嗎,老是滾來滾去的。”培培不但不靜止,反而“哇”的哭起來,鏡梅君的肝火的勢焰也隨著衝到了極地。“你哭,你哭,我打死你,小畜生,鬧得人家覺都不能睡,我花錢受罪,我為的什麼,我殺了你,可惡的小雜種!”他口裏一句一句的數,巴掌一記一記的在培培的臉上股上拍。夫人起首忍著,漸漸心痛起來了:

“唉,他連蒼蠅站在臉上都得哭一陣,蚊子臭蟲想咬他還找他不著呢,這末大的孩子,那能受得起這樣粗重的手腳踢啊,打啊!欺侮孩子罪過的!”

“放屁,放屁,我不懂得這些!誰討厭,我就得解決誰!女人,我知道很清楚,很會瞎著眼睛去愛孩子,寵得他將來打自己的耳巴,除此之外就會吃醋爭風,吃喝打扮,有的是閑工夫去尋縫眼跟丈夫吵嘴。你當然不是這種人,受過教育的,我知道,但是,你還是收起你的那張嘴巴強。”鏡梅君壓服了夫人,便專心來對付培培:“這雜種,他什麼地方值得愛?像這打不怕的畜生,將來準是冥頑的強盜,我說的錯不錯,到那時候你會知道。現在我得趕早收拾他,你瞧,他還往我這邊滾!”鏡梅君想使孩子的罪惡有彰明的證據,顫著手指給夫人看,順勢將那隻手紛紛的打培培。“輕輕的打你幾下就送了你的終嗎?你這該殺的,我就殺了你也並不過分啊!”

培培隻是拚命的哭,夫人悶著一肚子的氣,本想不睬不理,但她抑製不住母親對孩子的慈悲,終於伸出手去抱,但她的手給鏡梅君的攔回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讓誰抱起他!我要看他有多末會哭,會滾!我知道他是要借著吵鬧為消遣,為娛樂;我也要借著打人消遣消遣看,娛樂娛樂看。”鏡梅君阻住了夫人又向著培培罵:“你這世間罕有的小畜生,你強硬得過我才是真本事!你哭,你滾,你索興哭個痛快,滾個痛快吧!媽媽的,我沒有你算什麼,我怕乳粉沒人吃,我怕一人安靜的睡得起不了床!”他很氣憤,認真的動起武來了,打得培培的臉上屁股上鮮紅的,熱熱的,哇一聲,隔了半天又哇一聲。夫人坐在旁邊沒辦法,狠心的溜下床,躲開了。她不忍目睹這淒慘的情景,一屁股坐在鄰室的馬桶蓋上,兩手撐著無力的頭,有一聲沒一聲的自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