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裏漸漸流傳關於他老婆的謠言,他裝作不知且自信自己有田產,有房屋,拋皮是光蛋,老婆決不會愛光蛋,雖則拋皮比他美,身體比他高大。有人提醒他:“喊,聽說拋皮昨晚在你家裏……”他回答說:“未必吧?”於是旁邊人動怒了:“‘未必吧’呀,你鬼悶了頭喲,豬!”
“豬,”他猛省了一下,默念老婆近來對他的情景與拋皮常到他家裏盤桓,吃現成而且大搖大擺的,於是憂鬱籠罩著他了。他三番兩次相找著破縫,一鼓作氣把老婆收複,把拋皮趕走。他常由田間怠工回家,常常借口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又從半路上趕回,但不曾發現過一次。
是玉山廟賽會的一天,瞐鎮的男男女女都去瞧熱鬧,他也跟著去。在路上他隱隱約約聽見相識的人們在他後麵譏嘲:“真是個混沌的豬,戴了綠帽子還有臉看賽會!”他又瞧見許多人對他表示輕薄的樣子,他就悶了一肚氣回來了。他由老婆房裏走過時,聽見裏麵有一種不堪入耳的聲音,他驚慌的向窗隙裏去窺看。“呸,這下子給我找著了憑據了。媽媽的,正式夫妻還沒有這樣子,這才教氣死人呢!”他默咒著,真氣得熱血倒流,順手拐了一根扁擔,咬緊牙齒,生龍活虎似的幾下打開門衝進去。可是那兩個東西早已下床了,老婆赤條條的張著兩手用身子遮著拋皮。當他的扁擔落下時,她一手接著,母老虎一般跳到他前麵:“幹嗎。幹嗎,你打死我啦,你打死我啦,”她向他迫著,即刻就哭起來了,叫起來了:“你個沒良心的呀,你個不識相的東西呀,你管得著我們呀,我,我,我活不了啦!”這一來倒把他嚇住了,他從來沒聽見老婆這樣對他哭過,雖則自己的怒氣為她的積威所鎮壓,也實在給她的肉體麻醉了,給她的所謂“良心”征服了。他自問自己的樣子趕不上拋皮,氣力也敵不過他,他覺著過去的兩三年裏不知怎樣能作她的丈夫的,那真是做夢,那真是委屈了她。她同拋皮真是相稱的一對,他勝不過他們任何一個,他也忘不了她的以前的好處。這一扁擔如果下得快,仇人沒打著,她那柔嫩的肉體會變成肉泥,血花會紛飛著,悲慘的聲音會漸漸的微細,漸漸的會寂然,室內會停著一具雪白而美麗的死屍,這全是他的無情的做作。他還活著有什麼意義……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意識裏開映,他的靈魂如陷落在黑茫茫的大海裏,隨著波濤轉旋,臉色灰白了,淚光瑩瑩的,全身抖戰了一陣,終於手裏的扁擔落了,他暈倒在地下。
從這以後,他沒有再用武力解決這事的勇氣,也沒有那念頭。老婆的舉動是當然的,他得責備自己,顧全她的名譽。他隻將固定的和顏悅色收起,將嚇嚇的笑聲藏著。有誰叫你:“涵海,涵海,”他哭喪著臉像喪了考妣一樣沉著臉,點點頭;有誰打趣他:“瞇,怎麼,變了哈吧了嗎,不說話!”他還是那樣子。“喊,周涵海,你變了豬三哈啦不是?哈,哈,哈,豬三哈,念起來倒還響亮!”他還是那樣子,似乎沒聽見,甚至於孩子們都膽敢這麼取笑他,他也還是那樣子不計較。千不是,萬不是,總是他自己不是!這樣“豬三哈”三個字傳開了,不知道他的出身的,都叫他“豬三哈”,因為念起來順口,熟習,再根據百家姓上有姓牛的,他姓一下子“豬”當然不會錯。於是,起初,“周涵海”“豬三哈”鬧不清,終於“周涵海”失敗了,湮沒了,“豬三哈”卻還留在世上稱雄!
“豬三哈”稱雄不久,似乎又不合人們的胃口,大有變為“黑醬豆”的趨勢。因為他不但丟了老婆,而且丟了家產。他不能夠回家住自己的房子,吃自己的飯,雖則這是老婆和拋皮挾製他,也因為他不願在這上麵計較的緣故。起初,他能賣氣力做零工騙人們一頓兩頓吃的,終於為著憂鬱,害病,咳嗽,身體一天一天虛弱下來,他簡直是一個喪了靈魂的癡子,呆子,這就沒有誰照顧他作工了。他流浪了,挨餓,受凍,囚首垢麵,真是一身膨臭,像牛屎一樣,而人們卻有尊稱他為“黑醬豆”的,這真出乎他的意料。老是這潦倒下去是不對的,但是身體壞了,幹不了大事,他想替人家看牛,已經做過許久的夢了,世間牛雖有,誰肯給他看,於今陳四爹買了條牛,公然給他謀到手看牛的職務,這算交了運。
三
陳四爹的牛似乎是專為豬三哈而設的,當豬三哈上工的這天,他莊嚴的訓誡著:
“豬三哈,若沒有我,你是莫想到人家家裏討碗飯吃,在人家屋簷下安一夜身的,這你該知道!於今牛既是歸你看,這算看得你起,你瞧,別人肯是這末辦嗎?你得知道好歹,做事勤力些,不能還像先樣懶懶散散東遊西蕩的,是不是?於今米珠薪桂,誰肯飯白給人家吃,房子白給人家住?我得在先說明白,你聽見啦沒有?”
“嘻,嘻,嘻!是,是,是!”豬三哈歡天喜地的答應了,幹瘦的臉皮皺攏來,連眼睛鼻子都分不清,來了一回“自古以來未之有也”的微笑。
“你不能隻是‘嘻,嘻,嘻!是,是,是’呃!我得跟你約法三章:每天絕早起來,把牛牽到山裏去,揀有青草的地方,還看那塊青草多!這是一,海,海,海!看牛,看牛,得兩隻眼睛瞧著牛,那些草它歡喜吃,那些草它不歡喜吃,你得隨它的意,它到那裏,你到那裏,不能隻是抓著牛繩站著不動,眼睛隻顧打野景!這樣子要你看什麼牛啊!海,海,這是二。到了十點多鍾的時候,那時候工人都回來休息了,你才牽牛回來,還看牛飽了沒,牛肚子大,得吃的多,是不是?到下午四點鍾光景又牽出去,煞黑回來,這是三。海,海,海!還有,按時候換牛屎草,喂水,有空殺青草,忙的時候你得幫著工人到田裏去耕種,總而言之,人是活的,瞧什麼可做就做什麼,用不著人教的,是不是?海,海,海!”
“是,是,是,這我能辦,看好了牛,是,是,……見什麼做什麼就是。”豬三哈於今記憶力不強,冒了一把汗,才死死的記住總而言之的那句,湊成了一個完備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