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我還有什麼交代你的沒有,……嗬,你把你的身上洗洗幹淨,晚上就睡在下房裏的窄床上,那裏有席子有夾被,已經是三月啦,不會冷的。將來牛子看得好,給你做身棉袴褂也作興!”
“嘻,嘻,嘻!”豬三哈喜得開不了眼睛。
豬三哈看牛看得真起勁,每天起得早,睡得晚,磨豆粉啊,換牛屎草啊,到田邊殺青草啊,事事用不著陳四爹關照,田事忙的時候,他跟著工人做這樣,做那樣,弄得陳四爹沒有什麼可說的。雖則豬三哈還是那末瘦,那末的肮髒,而黃牛卻一天一天肥壯,毛色幹幹淨淨的。每當豬三哈牽牛出去,牽牛進來,陳四爹總站在牛經過的路邊仔細的欣賞,發福的臉上透出歡喜佛的微笑,但是他沒有什麼可說的,隻說:“豬三哈,牛身上怎麼還有虱呀?總是一晌沒刷嘍!”豬三哈雖則觸發了自己身上也有虱,但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癢,趕快拿刷子給牛刷。於是陳四爹又沒什麼可說的,便重溫一回當年起家的夢:這條牛到秋天總該有二百多斤了吧?二十六塊買進來,於今總可以賣三十開外,到秋天自然是四十幾。這牛發頭大,賣也不賣,殺也不殺,喂兩年再說吧!許兩年之後牛價會漲……有時候,人家來了,他又自得的探詢著:“怎樣,你看,這牛比初買進來的時候怎樣?”
“好牛,比先壯得多了,彪啊,身段啊,處處都好。”人們更加讚揚著。
豬三哈很得意,雖則他沒被陳四爹讚賞過,沒被人們讚賞過,牛總是他看的,這九十九分是陳四爹的福分,也有一分是他的力量。他想他於今抖起來了,他有了職業了,加倍的努力,加倍的努力,希望陳四爹發財,幫助陳四爹發財,陳四爹沒有一男半女,作興給好衣服他穿,給好飯他吃,請他睡到上房裏去,甚至於給他娶老婆,比拋皮占去了那個還美,甚至陳四爹百年之後,他承受他的全部財產,這雖不能辦到,但陳四爹發了財,至少他可以得點好待遇。當牛被陳四爹稱讚,人人稱讚時,他很想對陳四爹說弄件幹淨點的衣服穿穿,但一轉念他並沒幫陳四爹發大財,他終於不敢啟齒,他吃的是陳四爹的,住的也是陳四爹的。
四
豬三哈滿盼著好運的到來,但好運卻遠遠的避開他了。他自以為有職業,抖,但看他那囚首垢麵一身稀爛的樣子,連孩子們都看不出他抖。人們對於他那尊稱依然很厭惡,依然想擁戴他為“黑醬豆”。
每當他牽牛出門後,路遇著誰,總有關於“黑”,“醬”“豆”的聲音傳進他的耳邊,他於今抖起來了,他不怕誰,也不願還像先前那末老實。雖則他是替陳四爹看牛,但陳四爹是瞐鎮數一數二的人物,勢力大,自然,他家裏看牛的也勢力大,於是他估量著對手也在喉嚨裏嘰咕了一句:“娘個大頭菜。”不管人家聽見沒有,他總以為出了氣,勝利了。勝利之後,就連人家當著他說什麼“烏雲”“泥濘”等等有關於“黑”“醬”的,他都罵著“娘個大頭菜”。
有一次,“娘個大頭菜”被人家駁翻了,說那很像他的蓬亂的頭發,於是以後有誰欺侮他,他就改變方針,將牛拑在樹上,拿著棍在手裏揮舞,或打拳顯顯他的拳術,借此示示威。這許是他的身體虛弱,得了神經病!他從來沒這樣現醜過的,這縱能嚇嚇孩子們,大人們卻越看越有趣,越看越好笑,更加逗他,嘲他,公然“黑醬豆”“黑醬豆”叫得特別的起勁。這夠把他氣死的,於是他啞然的忿忿的牽著牛到別處。再遇著這樣難對付的事又牽牛到別處。有一次因為這緣故,他回家時,牛肚子是凹凹的,這逃不過陳四爹的眼睛。
“四碗,四碗,你記住,你的肚子飽了,可想起牛肚子是凹的?牛能耕幾十畝田,你能做什麼?它是活的!你知道肚子餓,它也知道不是。真是教不服的豬!”當豬三哈吃飯的時候,陳四爹在他前麵站半天,一碗一碗的數著,一麵罵。
豬三哈汗淋淋的低著頭,一聲不響,飯還在口裏就忙著做別的。或在田邊多殺些青草回,彌補彌補他的過失。但陳四爹永遠不能忘記牛肚子曾凹過一回,他也就不忍讓豬三哈的肚子凸一回。他固然愛看牛吃草,也愛看豬三哈吃飯。
“飯末,一個人兩碗頂夠了。酒醉聰明漢,飯脹死呆駝,其所以你不靈活末,全是飯吃多了散!窮人肚皮大,越吃越餓,越吃越窮!這是至理!海,海!像我,難道吃不下,難道沒有吃,這原是不願做死呆駝!其所以,海,海,海!一句話,多吃總是不好的!”陳四爹發揮了自己的高論,眼睛釘住豬三哈。
“是,是,是,嘻,嘻!”豬三哈汗淋淋的答著,為著怕超過兩碗,口裏嚼得也就很細密,倒是越嚼越有味。他相信有福氣的人的話是真的,雖然隻吃兩碗有點肚子餓。
從這時起,豬三哈總是肚皮空空的牽著牛往外跑。餓極了常常挖出山芋充充饑,也常常為著吃山芋拉肚子,回數拉多了,身體便縮小了越像顆豆,因而外侮也就紛乘起來了。
在一天下午,他牽著黃牛到山裏去,不料對門山上也有兩個看牛的,他們瞧見了豬三哈就高聲唱起罵歌來:
“對門山上有顆——嗬喝呃——黑醬豆,
我想拿來——嗬喝呃——喂我的狗。
對門山上有隻——嗬喝呃——哈吧豬,
舐著黃牛——嗬喝呃——的屎屁股。”
豬三哈聽見了,嘔得他喘氣籲籲的,唱罵歌得有蒸氣,嗓子尖,大,還得押韻,他的肚皮凹凹的,那來的蒸氣;他連話都說不上口,更何能押韻,於是,起首,他罵:“娘個大頭菜,”或“化孫子。”但這聲音傳不過去,自罵自受;於是他打拳,跳,做種種的威武的樣子,但這像玩猴把戲,更加使他們打哈哈,於是,他丟了牛,猛虎下山的奔過去。那兩個看牛的有一個是看拋皮的牛的,他認識那條牛,也認識那孩子,因而他不顧一切的追去。但是等他到了對門山上,那兩個孩子又在另一座山堆上唱起罵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