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自然是走,誰還想在這裏過夜不成!——我原是不肯來的,媽的,不知是什麼鬼要牽引我。”

這幾乎是對自己說,在車馬喧嚷中,她已經低著頭在兩丈遠的人縫裏鑽了,然而他總算籲了一口氣。他眼光四矚著,覺身後沒有巡洋艦,也沒有向自己瞄準的巨炮,心頭一舒展就忽然被一種神妙的感覺牽製了他,他不明白她為什麼無緣無故要頂撞自己,卻又在憤怒中把自己放棄了,讓自己在男女雜遝的通衢這般的自在?難道她是藉著這玩意來消遣?那就自己何必那末的認真?於是他就像人海中的夜的夢遊者一般,把自己擱在一個旁觀者的地位來觀察自己以外的他和她,以及一切,那醞釀著正待暴發的火花早已無形消滅了,突現在眼前的仿佛是一個奇特而桀驁不馴的不許任何雌動物占有她的伴侶的雌動物;她沒頭沒腦直往前竄,讓那些雄動物把她推到左又擠到右,有些是走過她連連扭轉頭迷迷的瞧著她,有些是牢牢的在她後麵跟著,於是他想:假使她是為自家所有,自家能看得過意,不把那婊子崽磣個臭死?假使她不為自家所有,自家能不像別的動物樣也扭轉頭瞧她個仔細?甚至趁著黑暗著實拿出手法來進行一下?那鴨屁股,旗袍,高跟鞋,豈不和別的雌動物一樣具著引誘力?她又何常不像在別的動物的眼中的一樣可愛?假使別的動物對於她進行成功了,她是不是又給占有了使別的動物又和痛苦的自家一樣?……這奇跡在他心裏一來回。幾乎使他笑。總之,仔細想,實際上他是她的。名義上,她也是他的,這是大數難移的沒法挽救的事。他不是個旁觀者,他實在熬不住被人占有的日子呀!於是他就在心裏又長歎起來:在馬路上來往的仁人君子啊,你們倘能吊膀子把她吊上,把自家解救出來,那真是該謝天謝地的事!為著她,自家常是腦袋漲,胸胃痛,和男朋友等於絕了交,和女朋友簡直不通信,和國家社會也絕了緣。和家鄉也幾乎不來往。同學們都在政府裏當科長局長,拿三四百塊錢一月,自家也不是絕無門路可鑽,何必定要把住那三十幾元一月的所謂鐵飯碗,受窮受罪,將自家幽囚著,沉悶著?這全是為著她,全是為著她啊!然而她還是這樣不體諒,甚至使自家受種種的奚落與薄待!況且自家還是真正壞到怎樣的程度和她嬸嬸或祖母吊過膀子?跟別的女人戀愛過?狂嫖濫賭過?退百步講。就算自家不愛她,也是不能勉強的,而且這全是她愛無中生有的吃醋,自作自受啊!這值得她束縛自家?監視自家?她到什麼地方去,自家從來不過問,她可以和別的男人獨來獨往,自家為什麼就不可以?人類除了男便是女,自家難道隻能和人類以外的動物們往來嗎?世間的女人不絕滅,恐怕自家是永無寧日吧……唉,假使海洋中有這末一個荒島,連雌禽雄獸都絕跡的荒島,此魯濱遜住著的還荒漠百倍,自家真情願漂流在那兒,無聲無息的活著,無聲無息的死去,到那時看她又將怎樣說?好幸運的魯濱遜!好悲哀的自家嗬!……

鬱悶,悲愁忽又將他緊緊的包圍著,頭縮進大衣裏,一步高一步低的僵屍般將自己搬到家之後,原想順順暢暢的在冷靜的被裏埋葬了自己,好玩味那空幻的荒島中的樂境。可是剛進房,小孩在娘姨手裏忽然嘔吐起來,他那個她蹌踉的走攏去一把接住,就開始無名的咒:“都是吃了這頓倒黴的年飯!”

好像這話不受聽,那態度也不受看,火山在爆發啦!地在震動啦!他忍著忍著,但總覺那是無可避免的天災,自己不能不陷落到那種天翻地覆的境界裏去。朋友們曾勉慰他過:居家用得著糊塗二字。又有個朋友曾替他打過一個比方:男子頂好做個牛皮糖,可圓可扁,然而這時的他是覺得再糊塗再牛皮糖化也不成功的。

“誰叫你去的啊?誰叫你去的啊?——你在這裏咒?”他眼睛睜得圓圓的,嘴唇在發抖。

“這不關你事。”她扭轉頭也眼睛半天不瞬的睜起和他的對射著,眈眈的像要吞掉一切。

“我曉得這不關我事!——這全是我的不是:不該接那寡婦一支煙,不該和她們點頭,更不該聽了鬼的話——去,去,——我早劃算到吃了這頓年飯是要倒黴一世的,媽的!”他除睜眼之外又咬著牙,似乎光這樣還不行就又在桌上加了一巴掌。

“用不著扯三扯四的,你這副樣子沒人怕,你要借著由頭鬧,你鬧好咧!——一來就拍巴掌!”她把孩子放了,騰出右手,用無名指指著他。

“是我借由頭啊,我就來借借由頭看。”沒人怕是再羞恥不過的,那非借重暴力不成功,他就眼光四麵逡巡著。但一時不知從何處下手,最後是椅子的不幸,由房裏飛到天井裏,斷了一隻腿,再用手在桌上一掃,杯碟就遭了殃,滾了蛋,由牆壁上溜到地下,散了,接連地握緊拳頭慢慢的走近她,“媽的,我真恨透了,非把這鬼窩毀了不成,非大大的破它一個壞不成!”

原無意打人,但照這形勢進行,假使對方還不怕,那就非打不可的,因之他隻是慢慢的向前走。但前途沒有什麼障隘,好使自己盤馬彎弓,而且相距本極近,這樣慢踱著頗近於徘徊,因之他忽然感到這樣的徘徊好像在做戲,對於剛才說的像做小說樣的句子也太不倫不類,但又不能當作玩笑事,否則空頭威勢會失效,英名會掃地,於是不能不走攏去,在她的頭上搖晃著藍筋暴出的拳頭,同時就補了這一句:“而且非做點樣子給你這混蛋看看不成的。”

“哎呀!你們看呀!無緣無故打人呀!——哼,小孩嘔吐,我說不得呀!我叫人跟你評理去。”

一半的話是在後開口嚷出來的。娘姨也走開了,孩子起首是驚哭著,終於被擲在褥子上嚇呆了。並非怯,她隻是要在深夜裏叫人來評理。

“別走,用不著怕呃——媽的!”他向著空洞的後門口又揮著拳吆喝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