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知道有無理可評,說是去叫人評理,人總是不能不去叫一叫的。她的確是去了,他也就不便安心睡,抱著孤哀子似的小孩撫著拍著,久之,這小生物也就服服貼貼的睡著了。他把他放在被裏,自己在一邊陪伴著,一邊回憶方才的一刹:那沒有動武的理由的,她並沒彰明的說:“不該接香煙,”“不該和她們點頭”呀!總算自己還穩健,不曾打著她,否則當真評起理來。那就……仗著空頭威勢嚇走她,把她嚇走了就算成功了嗎?……“毀了這鬼窩”……“破它一個壞”……哈……哈。——他在回憶過後又環誦這兩句,於是微笑著,幾乎不相信自己會幹上這末一回滑稽事的。
夜深了,這女英雄終於率了一個平常接都不到的堂兄,這可出乎他的意外,幸而那是個先淫了丫頭後娶親,老婆兩個還不常在家住夜的平常也在被她譏嘲之列的堂兄,年飯還在口裏就吵著要打牌的堂兄。他是皺著眉,輕著腳步,頭縮進大衣裏走進房的、看那沒靈魂的不尷不尬的樣子,早就曉得他是從麻雀席上被拖來的。見了客,床上這個就連忙起身打招呼:“剛才在府上打擾,多謝!多謝!夜半更深又勞駕跑到這裏,真對不住得很!”他苦笑著,趕忙敬了一支煙。
“呃——怠慢,怠慢!——不必下床,天冷得很!——唉,在家正玩牌消遣,忽然舍妹跑回來——唉!——”堂兄也苦笑著,因為有“評理”的嫌疑,使他非常的蹐跼。
橫蠻東西!——你不要看他那涎皮搭臉的鬼樣子,背啦人才又是一副腔調!這強盜我定規跟他離婚。她眼珠通紅。手指著他,臉對著堂兄說:“我今天請你來就為這件事。——哼,動輒就打人,還了得!”
堂兄隻是笑。
“沒有的事,我打著了誰啦!——開口離婚閉口離婚,你離好了嘍!”他看不過那凶像也就不肯默認這回事。
“沒打人,哼,不是走得快——喏,地下這些東西是誰打的?”她指給堂兄看,惜物的眼淚不期掉下來。
“打人是沒有的事——講起起釁的原因,——真丟醜!”他對堂兄說:“我也不高興講,——這事情恐怕老兄來了也是難解決的。”
堂兄很為難的苦笑著。室內很靜穆,隻有她抽噎的聲音。
“近來工廠裏事情忙嗎?”許久之後。堂兄設計找出了這末一句。
“還好,——老兄今晚不做夜工嗎?”
“不,近來的夜工是玩牌,郵政局裏的工潮還沒解決呢?”
“嗬——是的,工潮沒解決,將來解決之後總會加點薪吧?”
“難說。——據罷工委……”
“特此請你來不是談這件事的,要你在這裏東扯西扯幹什麼?”她在旁邊實在聽不進郵局的工潮,那和“評理”相隔得太遠,就不能不打斷這無聊的敘述。
堂兄還是笑。什麼都不便談,該談的是:“現在時候不早了吧?”
“你走好咧,用不著你來!”她瞪著眼向堂兄。
堂兄於是便笑著告辭了,他之來本是多此一舉的,而麻雀席上卻無端缺了一隻腳,因之告辭是他非常滿意的事。
“舍妹的脾氣是——總得請你原諒點。”堂兄走到後門口,回頭低聲向後麵相送的他說。
“沒有什麼,您放心好了。——唉——這末晚使您——”他很抱歉的答。
“誰是你舍妹?——還請他原諒點!——放屁!——你們都是一巢貨,沒一個好東西。”她聽見了堂兄的話,立在房門口將惡語送出去,隨即碰的把門關了。
關了門也並不使人為難,亭子間的地板上有一副灰色的鋪蓋,本是招待一位同鄉丘八用的,丘八走了,他讓那東西留著,原想以備自己不時之需的,雖然樓板太硬點,鋪蓋太髒點,但總覺那又是一個天地,自由的世界,也就很舒服的很安慰的進去躺了,那總比伴著自己那惡婆強。
此後是誰都抱著“你不理我啊,我也不理你”的心情過日子,她有孩子玩,當然不寂寞。他有他的去處,每天飯碗一丟就走,睡覺時才回來。那是多末的愜意!
不久,年關來訪問這家庭,然這家庭卻無意於接待,他是成天在外麵逍遙,她也不能不成天訪女友研究對付這逍遙者的方法,研究的結果是站在亭子間門口狠狠的咒:“小心點,我已經找著了真憑實據——哼,哼,你莫逃,自然會有人來辦你。”或把情書找出來說:“這是放的什麼屁,你自己看看?——強盜,騙子!”此外也少不了到娘家去宣傳。宣傳的結果終於把她的弟弟請來了,那算惟一的救兵。
“聽說你們常常鬧,還打人,這不成個樣子,——祖母不答應,娘舅也不答應。”她弟弟把他請下樓盛氣的說。
“是誰找誰鬧,這我用不著辯,——至於打人,雖然我脾氣醜,卻不曾有過,你們不答應就不答應好咧,聽便你們怎樣處置我!”他臉色蒼白的起身往亭子間走,頭埋在被裏,身子抖著,似乎受了委曲般的在飲泣。
“你用不著動氣呃!——我不過對你這樣說說罷了。”她弟弟跟上樓禁抑著不好的情感說。
“不必跟他談,——你看他這副樣子,還有樣什講頭,離婚就是。”她在亭子間門口威武的嚷。
“姊,你別響,你這副樣子也難看。——來,來,我們到下麵再談談,大家平心靜氣的。老是這樣吵下去真太難了。——”
於是大家走下樓在客堂間坐定了。
“舊賬不必算,現在,你的意思究竟想怎樣?”她弟弟對她說。
“我還是想同他離,一動就拍桌打椅的——孩子給他嚇壞了,娘姨也不肯做,我情願一個人住安耽。”她口是心非的說,以為一提起“離”就夠把他收服的。
“你的意思想怎樣?——她說是要離。”她弟弟試探著問他。
“我不怎樣,隨便她要怎樣就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