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你說話真有趣!沒有飯吃不僅是肚子難過,那簡直是要命的事啊!”我說。
“喝酒吧,喝酒吧!”曾先生又舉起杯來:“不要緊的我有鴻運酒樓的一張五十塊錢的股票。這酒店生意很好。我托朋友押三十塊錢;明天晚上可以成功。我還了二十,加了五塊利錢,還有五塊好多,這是借的印子錢,每月六分的利息。”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揀了一顆發芽豆。
我們沒有說什麼,我隻全神傾注他的舉動。他篩了酒,搔了兩下頭,把肩聳起來,搓著手低聲的苦笑著說:
“沒有辦法。我們喝酒吧!——喝酒真是好事情,夏先生沒有錢,我也沒有錢,我們是好朋友——這地方真好,我們要常常來的!”他說著,回頭望望後麵的老太婆:“這老板是好人,很可憐的!——她常常到我那裏看眼睛,我不要她的錢。她錢不夠,我就入了五塊錢的股。所以,我在這裏很隨便的,常常來!”
“酒倒是少喝的好,曾先生,我看你的神經刺激得太厲害了,說話也沒有條理。——你何不好好生生把你的行業振興一下,把生活維持下去?”我說。
“不行!”他搖著頭笑:“我倒黴,連這個都沒有!”他用手摸著披散的領子兩端的窟窿,“不知那一天掉了,我上了一個螺絲,梗在頸子上把肉都刺破了。現在螺絲又俏皮,逃了!”他笑了又喝了幾口酒,忽然把腳舉起來:“你看,我這個皮鞋,底穿了,前麵開了口,走起來,他冒煙。”
我們不禁笑起來。
“你每天也有多少收入嘍?”我問。
“沒有一定,兩毛,四毛,有時還倒貼。窮人多啊!一塊錢看一回的。一個月難得有幾次。
“像你這樣是不行的。你越是那幅倒黴的樣子,人家越瞧你不起。上海這鬼世界是全靠外樣子,不怕你本事怎樣好。”我憤憤地說。
他隻溫和的笑。
“是呀,你看姚佐頓花柳病醫生,從前是甚麼樣子。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哼,現在,愛多亞路口上半天雲裏掛著他的招牌,到處張貼了他的廣告,隨便什麼人,隻要見了這廣告,他不要知道底細就會‘啊,這是個著名的醫生!’如是,個個上他那裏去,三百五百送給他,花了錢診不好病,也還是去找他。為的是他的聲名大。於今他發財了。曾先生,像你,據前樓的人說,你的手術很不壞,你隻要好好的把診所布置得像個樣,把身上弄整齊點,在門口掛個招牌,在弄堂口還掛個更大的,也定一個章程,門診幾何,出診幾何,架子一挺,人家自然不會小看你,像你這樣兩毛四毛,有時還送診,有時還……那是……”老夏也說了一大篇。
他隻顧喝酒,起首連忙替我們篩,後來就隻篩自己的,一定要等幹了杯才說話。
“這是沒有辦法的!”他搖頭堅決的說:“他們都是窮人末!頂多隻能收點藥錢,總而言之,是闊人就沒一個肯上我的門的。我會看像,我會外科,有些人我知道是流氓,綁票匪,我常常白給他們治傷。他們呢,診好了,去啦,還用片子介紹別人來,也是不給錢的。我有什麼辦法呢?——你們以為我是好人嗎?其實我也很壞的,是窮人,到我這裏來,他們都是別處診不好的,他們沒有錢誰給他診,是這種人,我是歡喜給好藥,一次二次就好了,闊人就不同了,一次診得好的,我給他分做幾次診,多弄他幾個錢,其實我是很壞的。”
“你這樣待人家,人家把你當呆子,像你這樣的人,是不能存在的。我勸你以後還是把牌子掛出來,好好的幹一下,免得受苦!”我說。
他還是溫和的笑,連連把酒往口裏送,酒完了,又再叫兩斤。
“是的,牌子原先掛的,在弄堂外頭,因為警察要捐錢,才取下來的。”
“哈哈,假使人家說你不該吃飯,你就把自己的頸子割了嗎?這是太笑話了!”我說。
他也笑,已經很醉了,話便滔滔不絕。
“原先我生意很好,每月賺二百多塊錢,那不是現在這個地方,這是去年搬來的。我賺了錢就把門麵擴充起來,我沒有老婆,訂是訂的,因為她要八百塊錢辦嫁裝,我沒有,他就另外嫁人了。我把老娘由鄉下接來住,請了兩個聽差,有一個不能做事。這聽差原先有田在鄉下,給人家騙了,很可憐,我就把他帶到這裏來,他是個呆子——那時候,我的日子很好過,門診是一塊二,沒有錢的就減半,看人說話。不料去年革命,我的診所燒得幹幹淨淨,好,沒有想到這個革命把我打倒了。搬到這裏之後,起首還敷衍得過去,湊巧,閘北辦市政,一條馬路修上大半年,交通斷絕了,簡直沒有人上門。好,這個市政又把我打倒了。光修馬路還不打緊,三四月間落起黃黴雨來,你想誰肯爬過爛泥堆裏走過丈多深的水溝到我這裏來呢?這裏又這樣偏僻!好,這個黃黴雨又把我打倒了。房錢欠七個月,生意沒有,我吃的是身上的衣服,是老娘的皮袍子,是木器。有一次聽差的走了,後門口扒手進來把老娘的棉衣也偷了!——是的,我牌子是有的,弄堂外有塊大的,前門的壁上寫著‘照原眼科’四個大字,但是我給不起捐錢,警察天天來要,起首我就把外麵的牌子取下了。昨天他又來了。我就把牆上的字也粉了,省得他來麻煩。可是牌子一取消,就簡直更沒有瞎子能找得著我了。好,這個警察捐又把我打倒了。這就可以太平了吧,但是那個印子錢逼得很緊,所以——我近來不快樂,睡不了覺,頭痛,有了錢就喝酒。我想把牌子掛在這酒店的樓上,夏先生噢,我們兩個無論如何在一起。這地方真好,慢慢的我們會發達起來的!——不過,現在,——唉!——我還有兩個好朋友,都死了。我晚上眼睛一閉,就看見他們兩個。唉,好人。——闊朋友我也有的,那是姓何的,從前和我很好。如今有幾十萬,白克路有洋房。上次我買點東西去送他,他不見,他怕是綁票的。——是的,我是要飯的,你們看這幅樣子,——我常常半夜裏……”他說到此地,眼睛朝天,兩手合拱著:“爬起來,打開眼睛,是的,我是晚上才喜歡打開眼睛。因為我不願看不見什麼,我對天說:天啦,你把我的壽命減少二十年吧,切莫再使我是這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