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笑了,兩手撐著頭,慢慢的伏在桌子上。我們全都沉默著,忽然他又抬起頭來說:“這地方真好,我們每晚都要來的噢,夏先生!”

“不來了,明晚我請你到鴻運樓吧!”我說。

很晚了,曾先生還要酒,我們不承認,我叫孩子來算賬,曾先生就立起來用手一揮,好像這應該歸他出,我也就不客氣,給了二百四小賬就往外走。我回頭向櫃台一看,看見那孩子仿佛用蝌蚪文在簿子上寫著:“曾先生欠……”

走到街上,我拒絕他送我,他說:“不要緊的,我們通晚不睡覺不要緊的,睡覺是受罪,在外麵走走很快樂啊!”到了我自己的弄堂口,我和他告別。我在十二步之外還聽見他的聲音:“夏先生,我們再到那酒館裏去坐坐吧!”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曾醫生了。

第二晚,我原打算請他到鴻運樓去的,不知怎樣我忽然變了計,隻隨便買點幹牛肉之類的下酒菜請他到家裏喝。他起首不肯去,後來雖是去了,但是不再多說話,隻低著頭在房裏徘徊。我問他:“股票押了嗎?”

“沒有,要明天聽回信。”

“今天有生意嗎?”

“有的,一塊假洋錢。”他掏出那洋錢來後,笑著說:“鉛的,分量輕,放在手裏就知道。”

“上海人真壞,看病的錢也給假的!——那末,你不能叫他換嗎?”我老婆不平的說。

“馬馬虎虎,那個人送我假洋錢當然也是沒有錢嘍!”

“是沒有錢就送診也可以的,給假洋錢你不妨責備他的!”老夏很反對他的態度。在我家裏,酒也喝得不少,但他不多說話,話裏也沒有驚人的句子。不過我們都覺著他的神經的確紛亂了,每句話是牛頭對馬嘴的,因為我知道他昨晚送我回家後又在酒館裏去喝了一頓,又因為被窩放在別處去了,隻伏在椅子上看書,度過這寒宵。他呢,也知道自己這次是失了一個不小的敗,所以不高興多說話。不過,他也不十分沮喪,他還有無窮的希望呢,他有一張五十塊錢的股票,明天那張股票總會押了的!

第二天晚上,天下著毛毛雨,我走到他那裏,我看見那替他押股票的人說,事情又變了卦,要過一個禮拜聽回信。總之,這是推脫的話,這股票肯有人要,五十元隻押三十元,六分息也沒有人要,而且那印子錢別人不肯再放了,非馬上收回不可的。我很替這醫生不平:“二三十塊錢的事有這樣難嗎?又不是憑空討人家的,曾先生,你給股票我,我明天去試試。”

“好,謝謝!”他將股票給我,深深的一揖。

天還是下著毛毛雨,很冷,我一早搭車到江灣,想找幾個朋友,因為那些朋友起碼賺二三百元一月,又沒家眷,就是一人力量不夠,幾個人總可以湊足的,如果不放心,就由我負責,然而結果是:“我也隻能勉強維持生活,如果□□在這裏,那就沒有問題啦!”

我回到曾醫生家,走進他的寢室,把這消息告訴他,把股票退給他,答應再想法,可是他睡在床上起不來,因為房裏有個姑娘,我聽他說過有個朋友介紹一個女人給他,他曾因為自己沒有錢,關照那姑娘別再上他那兒去的,現在她又來了。

“姑娘,請你出去一下。”他說著,那姑娘就走了。

於是他抬起身來,掀開蓋在身上的惟一的外套,把那件窟窿累累的絨繩褂扯得很周正。披上外套,伸出穿著無底襪的腳來,費了許多工夫,才穿好靴,因為不如是,那襪是不容易就範的,此外我還發現他腿上失去了那條西裝褲。

我們同在客堂裏坐,他還是笑,鞠著躬說:“對不起你,這樣的雨天,害得你跑江灣!”我和他談了很久,我沒有坐,因為他的藤椅也不見了,圓台邊隻剩了那原先擺在後房的三腳椅。

我回家了,下午又向另一個有錢的朋友打主意,更不成,他說他並不幹這樣的生意。我隻好回曾醫生一個信,就再沒有到他那兒去了,老實話,我不敢再見他。

過幾天,老夏又來了,我問及這醫生,他說:“近來他再不喝酒了,臉也腫了。山東人天天來吵,要那筆錢,很凶的。這兩天他沒有在家,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大概是害怕這山東人吧。”

我不敢再問了,我隻盡量的沉思:為什麼不藏在黑暗的破屋裏,卻走到外麵去呢?懷著憂傷,到荒野徘徊去了嗎?到山頂愴地呼天,向北風求助去了嗎?到黃浦江邊痛飲去了嗎?他歡喜孤獨,連好友老夏也不要了嗎?連……

“這個人很可憐。老黃,你是歡喜把自己妻子兒子都上小說的,也把他上一上小說吧。哈哈!”

“但是——唉,在這年頭,這玩意早已不時髦了,這事情,太平淡了,上了小說不會有人看的。”

我禁抑著奔放的熱情堅決的這樣回答。

一九二八,一二,二五日於上海。(選自短篇小說集《平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