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時,因為到了野外,那風勢更加大,呼呼的隻往麵部壓,幾乎將他們那鼻孔的氣流頂回去,細雨是像農夫灑石灰樣四麵八方往下蓋,路又泥濘得很,不知給什麼馬蹄子踏得那末爛,簡直伸不了腳,又沒有一個走運的洋車夫曉得這裏有三個雇主要照顧他們。他們隻好迎著北風打衝鋒,左一步右一腳的低著頭,小心翼翼的揀路走,那怕眼睛裏給風拂起了淚波,紅鼻孔給凍得清流淅瀝的,也始終不敢將頭躲在大衣裏偷一會子安,那勇敢奮鬥的精神著實可佩服,那點丹誠也真夠撼動天地的。
一腳沒走好泥水濺了一身的黃同誌忽然生起氣來了:“真背時,陽曆元旦我們到老頭子那邊去碰了這樣的天氣,現在又這樣,真背時!”
因為這位同誌受了飛災,韋公覺著那末早,那末天氣不好,跑到這野外,是他的主動,他就不能不像是為自己開釋似的對於這“拜年”加一點騎牆的論調:
“拜年實在沒意思,不過——我們卻是和普通一般人不同,頂多見了師長作作揖,敷衍敷衍了事,況且老頭子這邊真是生親了,沒法兒的。至於真真拜年,我是十幾年沒幹過這玩意。”
鄒同誌因為某種心理所驅使,即刻同情的說:“是啊,我一向就反對,那真無聊!”
黃同誌也說:“我也是十幾年沒……”
原來這三位都是革命的急先鋒,雖在革命事業倥傯之際,無暇對於“拜年”的命認真的,徹底的來革一下,然而他們卻早就將跪拜革成為作揖。談鋒既經轉到“拜年”上,於是還來了一陣對於從前那跪拜的攻擊與嘲笑!
“講起舊式的拜年,哈哈哈!”鄒同誌開頭說:“那真笑話!尤其鄉下人,到了大正初一,照例,早飯是不吃的,惟一的大事是拜年。萬事落後的婦女自然要到初三四才出門,那叫做‘出行’,出行時還放爆竹。男子漢呢,早晨起來,一洗完臉就把那件月藍竹布半截單長褂從箱底下翻出來,幾下往身上一罩,拖在半天雲裏像一把傘,再闊氣一點的就加了一件上了黴又皺折不堪的青布舊馬褂,比長褂稍許短一點,帶了兄弟和大的孩子們,七八個一路拜起年來。照老規矩是‘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地方,’但是他們拜完了自己家裏的長輩,拜完了鄰舍,就拜發了勢啦,還管得那套,大隊一開出門就挨家子拜。一走近人家的屋門口,還在大門外頭,那長於言談的走頭,那算是隊長,他就敞開喉嚨嚷起來:‘常家二爹呢,請到大廳上拜年啊!’那裏頭雖是在拉屎,或是在喂豬牛,但他們是時時刻刻提防著這個的,也就什麼都丟在一邊,籲籲喘喘的嚷著奔出來打接應:‘那不敢當呢!到了就是年,到了就是年!哈,真是,太客氣了,到火房裏請坐,到火房裏請坐!’這邊是不因為人家推讓就將拜年模糊一點的,自然見了人就倒下去,平輩見了就作作揖,孩子們那就硬要跪下去像冬瓜樣在地下打滾,哈,哈哈!那邊回了禮之後,這邊又得先開口:‘恭喜你老人家過得熱鬧年啊!’那邊就得:‘好說,好說!彼此一樣,彼此一樣,’這邊又是:‘你老人家新歲健旺啊!’那邊就得:‘托福,托福!’哈哈哈!天天見麵,甚至時時在一塊,隻隔了一晚就忽然客氣起來,繞彎兒問安,真笑話!真碰了鬼!”鄒同誌說時,口沫直往嘴邊湧,兩手指東畫西,描摹得活像,打著湖南的土調模仿兩邊的口氣,抑揚啊,頓挫啊……使人聽了見了,真像親自聽見看見那些怪物在那裏哈哈嘿嘿作拱打揖的,於是博得黃同誌的同情的微笑和韋公的讚言:
“好描寫,老鄒你真形容得刻苦,不但是革命家,還是文學家呢!哈哈哈!”
“也不是故意形容,”鄒同誌接著說:“實在的,這情形在鄉下到處看得見。還有,拜了年之後,免不得到火房裏坐坐嘍!吃芝麻豆子茶啊,嗑瓜子啊,喝酒啊,再客氣點的,還留吃飯。至於孩子們喝不了酒的,就每人分一碗薯片豆子,他們吃不了就灌在他們的口袋裏,好在他們的口袋大,三兩斤貨色盡盛得下,他媽故意為他做大些就為的這一手。——到了第二家又是老套頭。這樣一家一家拜下去,大人們是灌得醉醺醺的像關公,孩子們就吃得皮黃骨瘦,吃起飯來翻起眼睛看天,差不多正月那一晌,個個都得害一場積食病,媽的,真造孽!——唉!——還有那些住在城裏的大戶人家,老頭子的姨太太討上好幾房,多半是班子裏接出來的,十幾歲的妹子,論起來你得喊她‘叔哀姐’,拜起年來,她是長輩,你到他家裏去喊‘到大廳上拜年’,難道真等她走出來才拜,還不是沒頭沒腦的鑽近門簾子去,不管她還在床上褲子都沒穿好,你也隻好紅著臉在門彎裏的馬桶旁邊把頭磕下去,那怕你穿的是新衣,那地上又有一堆雞屎或一泡濃痰,你還好意思不下禮!媽的,這宗製度才看見!才該殺!”憤世嫉俗的鄒同誌,這時便將頭左搖右擺的低下去,非常的感慨係之,末後還將“唉!——”做了這篇高談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