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公好像也要將“拜年”臭罵一頓似的,他笑了笑接著說:“我。……”但同時黃同誌也笑容滿麵的在說:“我……”於是韋公就讓了一步說:“好,好,你說,你說。”
黃同誌發言素主慎重,無論做什麼,腳步站得穩,從來沒有人說他不革命或反革命。他為人再伶俐,再老練,再能幹沒有的,雖則在除夕輸了錢,那完全是氣運壞。他說:
“這是好幾年前的事:那時我記得我是念四歲,在大學堂裏念書,因為離家近,所以不能不回家去過年。正月初一的早晨,照例爹爹媽媽和兄弟侄子們都得向祖母拜年的,她是八十多歲的活祖宗,頂歡喜見子孫向她拜年的,那個沒向她拜年,在吃飯的時候,她指名說那個於今是不認得大人啦,那個於今自己能夠賺飯吃啦。閉那宗氣比挨幾個耳光還難受。爹爹媽媽都向她拜,難道我不拜,我拗得過她?——好,當大家都到了大廳上,我就出了個主意。我就向他們說:‘我來提一個議,你們一個一個就祖母拜年,太麻煩,她老人難得回禮,你們頂好站成一個隊伍,一齊向祖母拜。’他們都同意了。我就毛遂自薦作一個司儀的,我要祖母坐在堂屋中間,要他們站成一排,我就站在旁邊做指揮官,喊口令:‘一,二,三,’哈,哈,喊完之後,我就無聲無息的走開了。那一次算是躲過了。不過這狡計第二年就不適用,終究給他們在祖母前麵告發了,祖母還是……”
大家雖是佩服黃同誌有急智,能躲過“拜年”,又能將“拜年”的方式變通一下,隻是大家以為他那故事還有絕妙的下文,下文既是飄渺了,也就隻隨隨便便的笑了笑。這就輪到韋公的名下了,但那委員老爺的高第忽然站在他的前麵,是時候啦。韋公便沒往下說,各人暗中隻忙著戴正他們的帽子,扯勻他們的馬褂,然而態度卻始終是慎重的,因為他們拜訪中央委員老爺著實不止幾次啦。
按了許久許久的門鈴,那得了他們的年賞的聽差出來開了門。
“喝,拜年客來了,早啊!”
各人的臉上浮出個不自然的微笑。
“老爺起來嗎?”
“沒有。”
“那末,我們在客廳裏等一等。”
“嗯——講老實話,老爺起是起來了,因為大學堂裏的學生來了十幾個,把客廳擁得拍滿的,老爺不願見他們,始終沒出來,他們也就始終坐著不走。”
“我們一進去,他們難為情,就要走的嘍!”
“不見得,他們什麼時候來的啦,我的天,要走是早已走了的啦!”
“這怎麼辦呢?”
他們失望的彼此互相看著,眼睛睜得開開的。
“你們帶了片子來嗎?——隻要意思到了就行,我替你們把片子交上去也一樣的!”
他們起始猶疑著,彷徨著,像失足到汙泥裏的小山羊,想到那前麵的青草地去遊遊,可是前麵隔著一道水,想往後退,又覺著到個地方一次著實不容易,他們隻想說:“你瞧,這是什麼天氣啊?”但終於隻得這末說:
“好,好,就這樣。”他們各人將名片掏出來,交給聽差,就這樣解救了自己。
“走吧,我們,——這也不過是一個意思。”韋公說。
“是呀,隻要意思到了就得。”鄒同誌說。
“北京拜年就是清早起來挨家丟片子的。”黃同誌說。
那聽差好像有點怕冷的樣子,身體隻想往後退,他們也就轉過背來,於是老聽差將大門關了。他們就在大門外徘徊著。委員老爺的客廳裏那熱氣蓬蓬的電爐,那碧綠的柔軟地氈,那是他們常常享受到的,這時忽然在腦海裏浮晃著,而打在臉上。觸著皮膚的卻是雨雪,風,他們真覺著有些冷,但這樣感覺的時候,卻很短,他們一念著貼在心門上的那“意思到了”的標話,好像自己的名字已經是永遠刻在委員老爺的記憶裏,這差不多是靠得住的,再遠一點推測……於是韋公就像一個一等科員,黃同誌像個縣知事,鄒同誌像他那堂弟的恩人,眼前的雨雪雲煙,暗淡,依然在他們心中幻成無邊的新氣象。
他們離開那兒開始渡著回頭路的時候,那委員老爺的客廳裏的大鍾剛敲八點。是的,這時候天應該大亮啦!
一九二八,三,一八,於上海。(原載一九二八年六月《文學周報》三一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