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絕早的起床,很想做點事,但我做什麼呢?想把鋪蓋整理好,把書籍收拾幹淨,將灰塵揩掉,但我卻老是坐著不動,真像個蠢豬,像個癱子,盡癡癡的瞧著發呆。瞧著那討厭的書本,那書本上的粉筆的殘痕,那簡陋的家具,以及牢獄似的房間,我把一切恨到絕頂了。我也恨壁上的那些照片,除了母親的照片以外,這都是些魔鬼,幸災樂禍的妖精。把這些恨透了,終於輪到圓框子裏的我自己的鬼影。這倒楣鬼,這囚犯,我恨它,我死死的釘住它。瞧著,瞧著,我的神情恍惚起來了,竟像一匹離網的蜘蛛,支著細微的絲線,搖擺在空中。又仿佛線兒斷了,給狂風吹到天邊的濃霧裏,飄浮於泰山的極頂。一會兒又像墜落在魅黑的深淵,在狂濤駭浪的大海中。我想,你為什麼這樣心緒徬徨,茫無主宰呢?我為什麼好像是給焦憂煎熬著,好像是給石塊層層的壓著呢?我把那圓框的我和鏡中的我一對照,我的豐腴的麵龐顯見得收縮了。我那愉悅的神情飛逸了。以前的我和眼前的我,怎會有這樣轉變的呢?嗬,我失業了。近日來我深切的感到失業了。
三天前,當我告訴父親我已辭職了,我隱約的聽見父親對繼母說:“在這個學校裏已經好好的教過三四年了,別的教員,比她程度差的,聽說都位子不動,為什麼單單不聘請她呢?”繼母的回答是:“誰曉得她呀!平常我們要放縱她,什麼都讓她自己作主,誰曉得她耍什麼鬼啊?我知道遲早總有一天的。”聽了這話,我隻好躲在被裏偷泣。幾年以來,到今日才知道是靠三十餘元的月薪得到家庭中的地位。娘啊,“你自己賺的錢,也抽出一點做兩件衣服吧。”這話到今日回味起來,在女兒心裏比什麼衣服都溫暖,都珍貴。繼母是從來沒有這樣說過啊,從來沒有這樣說過啊。父親隻是繼母的丈夫,繼母是她親生兩男一女的慈母。哥哥是久羈上海,雖然常常寫信給我,勉慰我。他好像沒有家庭了。我死死的留在這家庭幹什麼呢?娘啊,娘啊,聽見嗎?“遲早總有一天的!”娘啊,娘啊!……但是,唉,對人總得消極一點,對自己總得積極一點才是。關於個人的小問題,不必去計較,不必去推敲,受人奚落也好,詛咒也好;受人同情也好,推崇也好;總之,在人類的大實驗室裏,我應該仔細的分析一切。化驗一切。自己反省,矯正,懺悔,本著良知去奮鬥。擺脫精神上的苦刑,樂觀的找尋自己甦生的路。
六月二十七日
昨晚睡得很好,清晨起床,覺得非常愉快。趁著誰都還在睡鄉的時候,我靜悄悄的在庭院裏的樹蔭下彳亍。我愛靜,我愛幽默,獨自迎納著爽涼的朝氣,領受一塵不染的微風,我不覺自己婷婷嫋嫋起來,如出水的池荷,如飄遊的仙子,胸懷曠達,萬念俱灰。
天邊的雲彩,一列一列的,好似疊障重巒,在那重巒中,忽然露出半個窺伺的笑靨。我憧憬的驚異著,怔忡的癡望著,那好像是個光明的和藹的朋友的招呼,他告訴我他已經布置好一個庭園,輝煌燦爛的庭園,在專誠的等候著我光臨了。我對著那笑靨出神。那萬丈的光芒投射到我眼簾,在我迷離的腦海中,在我動蕩的思潮中,不知怎樣,我無端想起卓然來了。啊,這家夥,聽說他在解職前,就已經得到上海一個市立小學校的校長的允許,當一個級任。我去會會他,或者在閑談中,也能得到一個生活的門路也說不定。
但是,一提及他,我就要生氣,生北京的氣,生北京的風俗的氣。生這般腐朽了的人們以及無知的人們的氣。我和他共事,不過半年,兩人一同遊過幾次公園,看過幾回電影,算得了什麼呢?真無聊透了,同事們那不投機的眼色,和帶刺的語調,到現在想起來,還覺得討厭。嗬!這些正人君子,真是少見的珍寶,古色黝然,大可收藏之故宮博物院,以供眾仰。我們之所以去遊,也許就是這原因,不然,為什麼呢?可惜,我並不怎樣愛他,不然,我倒要,我偏要和他常常接近接近,招搖過市,要看看人家把我怎樣。
家裏人都先後起身了,我走進臥室,收拾好一切,吃了點心,又換了衣服,比平常華麗一點的。目前,我不是一個教師,並無須故意穿得那末樸素,表示我是專心致力於教育而毫無外騖的。不過,我又懷疑,又好笑。我為什麼忽然要稍稍打扮起來呢?真無聊啊!我並不一定要去會卓然,我隻覺得我要出去走走。即使去會卓然,我怕卓然識破我嗎?我不是闊人,他也不是豪富。我穿著合乎自己身分的衣服就行了。況且我隻有這末一件好衣服。我為什麼盡其所有在人們的前麵張著虛偽的旗幟呢?用虛偽去蒙蔽理智,真是不應該的。但是由我自己推想到別人,我覺得一切的人都是蒙著虛偽的獸皮,真的原形的人是看不到的。不是嗎?想來想去,我真不想到那兒去,什麼地方都不去。我想把蒙著獸皮的我撕得粉碎。但我在室內徘徊了一陣,我的腳終於跨出房門了。雖然沒有方向,沒有固定的目的,然而不知不覺,我的身體畢竟還是往卓然的寓所移動著。
走到的寓所,敲敲他的房門。門開了。他驚喜的歡迎我,忙著收拾桌上沒有寫完的信,忙著整理桌上的書籍,一邊笑著說:“密司蘇,好哇!請坐請坐!噲,夥計!”
乘人不注意,他又忙著把茶幾上的煙卷頭扔在痰盂裏。看著他那慌亂時的勉強鎮靜著的樣子,我覺得很可笑。就笑了一笑,可是心中懷疑著;要女人來,才整理打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