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來了,他掏出銅子吩咐買餅幹瓜子之類的東西,而且生怕來不及招待我似的命令著:“快!快!”

“劉先生在家裏很用功啊!”我這樣無聊的問。

“沒有,沒有。天天在外麵跑。為著生計,不能不未雨綢繆啊!……密司蘇——下學期——大概——?”

“我打算閑居半年再說。實在書也教厭了,也沒有相當的機會,聽說劉先生要到上海去,真的嗎?”

“還沒有決定,因為那邊的待遇也不見得怎樣。密司蘇到過上海嗎?”

“沒有。家兄在上海。從前來信過,如果我沒有事可幹,不妨到他那裏去。有機會,倒想去看呢!”

“嗬,令兄在上海。那好極了。如果密司蘇一定去,我決定奉陪。”他停了一下,瞧著我繼續說:

“我覺得一個人的生活,最好能夠常常變動一下。整年整月在一個刻板的模子裏兜圈子,所見所聞,都不免是陳腐的,平庸的,無生趣的,像蚯蚓老遇著泥土中的生活一樣,那真枯燥無味。人不能像蚯蚓那樣沒出息,世界也不像泥土裏那樣死板簡單,所以我覺得一個人的理智要多方麵的運用,肢體要多方麵去磨練。經驗便是實學,亂衝亂闖才有進步。一個人的局麵,是全靠自己去開創,全靠自己去改變的。比如我,辦過學校,做過小官,也過過軍人生活,東飄西蕩,我也不知道,何處是歸宿。有了職業,固然可以生活。沒有職業,也不曾餓死。凍餓固然很痛苦,但老在溫飽裏過日子,有時也覺得無味。危險是可怕的,但有時安樂太過了,也覺得厭倦。人生真是一個謎,誰都不能斷定誰的將來怎樣。那兒能生活,就往那裏走。一句話,生活時時改換一下是有趣的。”

“是的,劉先生的話很不錯。不過,我以為倘是過著有意義有價值的生活,雖然沒有多大趣味,那倒也不一定要變換。譬如認定教育有價值,就在教育的範圍裏去探求,去改造,這中間就有無窮的轉變,這中間就有無窮的生趣。至於本來是當教員的,一時興起當軍人,要當醫生,離開本行去幹外行,恐怕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並且一個人也不必一定要在各方麵去經驗,因為世界這樣大,社會這樣複雜,精力有限的我們,自然不能彎彎角角都遊曆遍,自然不能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經驗到。人固然誰都要生活,但純為生活而生活,那就未免太平凡了。雖然變化多,也不見得有了不得的意義吧。”

“當然當然,我說的也不是以生活多多變化為原則。不過能夠變換一下也是好的。這裏的所謂變換,也不一定要拋卻個人的主義,個人的素願。我所說那兒能生活就往那兒走,這不過是換換地方而已。如果無路可走,要幹一幹違心願的無價值的事,為生活,我覺得也是可以原諒的。”

聽了他的話,我隻有笑。對於他的議論,實在我也有些迷惑。尋不出更高的理論,把握不牢一個中心的思想,把他的理論駁倒。我們都是失業的人,離開教育,就不可生活嗎?誰都想生活,在無可奈何之中,除生活,還有什麼談的呢?不過,在我的腦中,我是認定自己的生活也有一個範圍。離去這個範圍,就不生活也行的。我不敢讚同卓然的唯生主義。我相信,有時候是生不如死的。

夥計回來了,帶了些點心。我們隨便吃了一點,又談了些瑣屑的話,便告辭了。

午飯後,看了二十幾頁的陀斯妥夫斯基的《窮人》。寫了一封給堂弟非文的信。

六月二十八日

屈指,寄給哥哥的信,該已遞到了吧?

每當我告訴他以自己在家所受的委屈,他總安慰我,囑我拿出勇氣來,不要無聊的苦悶。勉勵我隨自己的誌願去求滿足打倒一切魔障,作個特立獨行的新人,犧牲奮鬥,往前衝去。但我應該怎樣去犧牲奮鬥?他自己在怎樣犧牲奮鬥呢?當他的生活的印象在我的腦子裏模糊了的時候,他每每以幹文字生活的話答複我關於他的職業的詢問。然而在報上,在雜誌上,並不常常見到他的文字,書坊裏僅僅排著他兩三年前的作品。他時而廣州,時而福建,文字生活要這樣勞苦奔波的嗎?他說在什麼地方辦報,在什麼地方教書,但是勞碌所獲,前年僅帶著強悍冷酷的陰影和全套奇怪議論回家,備受父親和繼母的白眼。近年來,他是連自己那個身幹也不送回來給我們瞧瞧了。神秘的哥哥,從前你要我無事可幹的時候,到你那裏去,現在你妹妹真的要來依靠你了。這樣無用的妹妹,不會牽累你嗎?

並不是為著卓然也想到上海去的便利,完全是出自自己的好奇,於是,我試探著父親商量到上海去的事。父親對哥哥隻是謾罵,說不要家庭,忘恩負義,喪心病狂。但他對我到上海去的事,遲疑了一陣,終於聽我自己作主了。若不是怕我坐吃山空,怕我像贅疣一樣惹繼母生厭,父親是決不允許的。好呢,真個當水一般看待,要把女兒潑出去了,在我拿不到薪水,而反要在家坐吃山空的時候。

午後,頗覺沉悶,帶著《窮人》在中央公園繞了一個圈子,便在水榭邊的石堆上坐下。一頁一頁的翻閱著《窮人》,滿想在這偉大的作品裏得到一點發現,以資觀摩;滿想在這偉大的作者的靈魂裏得到一點認識,可是看了第二段,便忘了第一段。看到第二頁,便忘了第一頁。心裏好像有個無窮的大漏隙,什麼都盛不下。靈魂的深處,好像有什麼在穿鑿,鑿成了碎片,剪成了紛絲往四方八麵飛散。書本和我仿佛是陌生的朋友,不曾有一絲的默契。我真不知自己這樣輕浮,這樣意誌薄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