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姆,親姆,我們來一來,……快!……快!……”
阿銀仍然沒有響,手裏的孩子給奪去放在床上了,以後的一切誰知道,隻有室內一點微薄的洋燈光照見那個瘋狂了的胡子在……
在一種誘惑的衝動中,無可諱言的,阿銀又被結婚了。在這種結婚中,阿銀還可以說得到了一點的好處,可以說是有幾分情願的。她好像漸漸的脫彀了奴婢,開始在作人了。她的心靈上發生了一種油然的生趣,身體上出現了一種天真的活潑,她不再無可無不可了,不再作婢女,親姆,太婆,寡婦了,在她的生命上感覺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需求與滿足,在這樣的少婦的生活中,長男真沒有冷遇她,她生活得比從前更好。
柏年夫人病好了以後,一切似乎都感覺一種不便。夫人雖是沒有發現什麼,然而阿銀自己覺著有些恐懼。她沒有地位的,糊糊塗塗混下去,那堪設想嗎?況且柏年夫人是那末莊重幹煉!就是柏年自己也覺著不甚妥當,那是逆倫的事,傳揚出去,於阿銀沒有什麼,自己的家聲,個人的名譽,地位,不全都毀了嗎?雖然可說是幹著自由戀愛,但在他這把年紀,有胡子的人,私通著先嚴的繼室,這一切是定規會給毀了的。他想阿銀還是離開這裏,最好仍然回鄉下,過年把又接來住上幾個月就是。和阿銀暗地商量了之後,阿銀也認為是對的,非走不可。各自的心中沒存留多少戀愛的情趣,隻隱隱的瞧見許多許多的禍災,如燎原之火一般,一發便不可收拾似的。
雖是暫時狠了心,柏年並沒有薄待阿銀,買了些衣料給她,買了些食品給她,這都是商量好夫人,當眾給她的,至於私地裏塞給她手裏的有一對金戒指和鈔票,一卷綢手巾和兩瓶香水。
臨行的時候,阿銀臉色很難看。她戀戀於這樣的生活嗎?這是不由人戀的,也不見得有了不得的可戀的所在;不過回去受閑氣,受奚落,操過勞的工作,月月年年板板滯滯的活著,那真是太難了。至於柏年呢,他當自己和阿銀這次的把戲不過是平常生活中的“外快”,他有資格,有地位,有名譽,有金錢,而且有老婆,“外快”是不能列入決算的。他倒是沒有什麼。
柏年和夫人帶著孩子們送阿銀母子上車,將她介紹給鐵路上一個職員,托他沿途照顧一切,要她到上海別停留,在上海有長孫照顧,他已經有電報給振黃叫他在車站迎候的。
阿銀離京了,她又退回了孤單寧靜無情趣的生活中了。自問是回鄉以後無再起之望了。沒有人給與她愛憐,分擔心靈中的苦悶。她嚐過半點人生的滋味,她不能全無苦悶,這種滋味為時太短促,太易於使人一回味就淚落滔滔的。不瞞人,阿銀在旅途中也偷偷的飲泣過的,也隨便的悲愁過的。
車到上海,已經下午五點鍾了。車站是如此的廣漠而陌生,天氣是如此的寒冷而淒暗,無情的雨老是下著;阿銀怎麼辦呢?她叫茶房將行李提出了月台,坐在長椅上守候著一個熟人來招扶,她沒單獨的出過門,在這人海中,她將怎麼安排自己呢?長孫振黃沒接著電報嗎?沒有知道火車到站的鍾點嗎?這不糟了嗎?
旅客們差不多都已出站了,她好容易數清在站中徘徊著的許多人。在許多人中,她遠遠的看見一個穿西服的青年,他正斜著眼珠在看她,她也注視著他,她好像認識他,想立起來招呼一聲,那青年也好像認識她,才大膽的慢慢的走攏來,冒昧的試探著問,因為他們改了裝了,雖然別離了不久。
“你是……”兩個年輕的臉子逼近之後,忽然完全認識了。“嗬,太婆,我幾乎不認識了,哈哈!”
“是的,我早就看見大少爺的,又怕不是的,沒有敢招呼。”
“好罷,我去叫車,太婆……父親的電報說您今天定會到上海,我上午也來過的……”
阿銀喜得什麼似的,紅著臉隻是微笑著。她抱著孩子,在車站徘徊的急切的等候著叫車去的年輕人!
三輛車叫好了,即刻人和行李載到惠中旅館的門前;下車以後,在惠中旅館三樓上開了一間清潔的小房子。茶房拿了簿子來,問明了一切,在簿子上填著“鄭”“二位”“由北京來”。
茶房泡了茶,倒了水之後,出去了,振黃也覺著太婆剛下車有自己在房裏也許有些不方便的,也即刻退了出來,在外麵買了些香煙糖果之類的東西又走進房。彼此重新寒暄了一陣,粗枝大葉的談過了鄉下,北京,上海的情形以後,振黃帶著滑稽神氣說: “太婆是幾時剪的發啊?——這旗袍是在北京做的嗎?很時髦呢?”
“是的”,太婆紅著臉,向孩子打趣:“孩子,快看,洋人,洋鬼子。”
兩人四目相視的微笑。
室內又寂靜了,是和諧的寂靜。
晚餐是一個豐盛的晚餐,還有上等的玫瑰酒,這些是振黃特意備的。飯菜是阿銀吃不下,然而振黃殷勤的勸,酒是阿銀平日不沾口的,然而阿銀難卻的盡量的飲,振黃自然不消說。阿銀是生怕白化費了錢嗎?是故意不裝客氣嗎?實際這其間,恐怕阿銀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的。阿銀又快要從荒涼孤苦中解救出來啊!她要趁著青春盡量的陶醉啊。她他都是年輕人,鬥室裏又沒有第三者。
夜已深了,天還是下著雨,阿銀很感著疲倦,但當振黃每一提及要回去了,她總說還早,多坐坐是不妨的。然而說“要回去”是不能不回去的,時鍾敲了一點,振黃隻得苦悶的堅決的走出房,阿銀倚在門邊遙遙的目送,等到他在扶梯上回頭望了最後的一望,她才懶懶的,緩緩的將門輕掩著,下了鎖,上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