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我們吃公家飯,聽命令辦事,弟兄們一月拿十塊錢,飯吃自己的,除了製服是上頭發,其餘的都得自己買,誰還高興去多事,”巡長牢騷滿腹的說。

“您多少錢一月?”一個青年問。

“比站崗的稍微多一點,唉,不夠化的,巡官還隻四十塊呢,他幹了八年啦。”巡長答著,隨即反問那青年。

“你一月掙多少錢?”

“四十塊錢。”

“你今年幾歲。”

“二十。”

“哈哈哈,我們巡官今年四十歲啦!”

所有被請去坐坐的人都笑了,拘留所裏的囚犯也笑了。最後是巡長問這些人的西服的價錢,問各人日常的收入與開支,佩服先生們的闊綽,欣羨先生們的職業,沒有什麼談的啦,互相看著,注視著陸續被請來坐坐的七八個,東站一站,西靠一靠,揭一揭那沒有水的茶壺蓋,搖搖頭,蹬蹬腳,忍耐的而精細的偵察著那有椅子坐的人,希望他一移動或去撒尿就預備把自己的屁股去補上,是這樣,一點鍾,二點鍾,恭候著老不回來的區長的審問。

“這些囚犯是怎樣生活的呢?”我又開始來打破這屋子的沉悶了。

“他們是吃區上的飯,凡是關到這裏的就有飯吃,三天五天,不等,頂多十五天。”巡長說。

我正想說出“這倒是個慈善機關啊!”的時候,忽然汽車已多的一聲,說是區長回了,後麵跟著許多人,大概是黨部裏的諸公吧,我們以為得了救,全都站起來,不,許多人原是站著的,擠在傳達室門口,隻想占有那第一個被審判的幸福。然而等了二十分鍾名單才呈上去,又過了十多分鍾才開審,隻許先審先到的,但我和老鄒假冒先到的,捷足的跟著進去了,但又隻許一個一個上樓去候審,於是大家在扶梯下的馬桶旁邊靜候著。我是第三個受審的,走上樓,區長和黨部諸公圍著辦公桌坐著,好象有八九個,我想一人審一個也夠分派的,他們,大概要三輛汽車才能裝來呀。真是,圖書館出了大亂子,他們忙著啦,這樣的勞師動眾!清閑的我,真覺有些赧然的。

區長命令我站在穿西服的青年身邊,青年的衣服很挺硬,頭發也很光滑,戴著雙料的玳瑁框眼睛,看樣子總有二十來歲吧,這樣的年輕,竟有這樣的能為,真令我汗顏已極,好在他全沒瞧我一下,兩手在桌上撐著頭,看著那名單,低聲的問,其實名單上也寫得還詳細。

“你是什麼名字?”

“我是彭家煌,”

“什麼地方做事?”

“商務印書館編譯所。”

“研究什麼的?”

“教育,也研究文學。”

“你看過些什麼書?”

這就使我為難了。不幸我很健忘,不能記起二三十年來的事。我在乾清光緒皇帝時候就入蒙館,到民國還入專門和大學之類的學校,出了學校也看過不少的書,雖然沒有畢過大學的業,文章也做不通,可是把讀過的書造一個詳細的表,也不免有些遺漏的,所以我隨便的就最易記憶的說出來:“我看過《悒鬱》,《複活》,《木馬》,《教育叢著》——”

大概熟習這些書的內容,回味著書中的描寫去了吧,所以那青年裁判官默了一會兒就說:“好,你去,在下麵等著。”

依然等候在馬桶旁邊,我很悵惘的,原先我有許多話要說,象平常教課時對學生演說一樣,我是一向對穿西服戴眼鏡的學生老著麵皮的,但我那時竟沒有一點的勇氣,我是個犯人,我隻想怎樣開脫我的罪,能夠馬上被赦免就謝天謝地,所以也不敢這樣反問著,“為什麼拘留我的呢?”也不敢這樣自供著,“象這種看書的罪我是犯了二三十年了啦。大人!”我想這樣含默著,巴給著是最聰明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