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脫掉褲子啊!……唔,我不,我怕螞蝗,螞蝗釘在腳上要出血的。”

“那末,你的褲子不是全會弄濕去嗎?”

“我不怕,隻要一會兒不下水就會幹的啊!”

荷牙子也就不去再管她,隨她怎麼去弄,她後來把屁股全浸在水裏,但也摸不著活蝦,連死的也沒有,她就在水邊玩,後來她竟試著往深處走,水沒到腳膝,她就不敢再往前,他告她頂深的地方也不過齊胸腹,也沒有螞蝗,又教她怎樣玩,他能仰著在水麵玩,隻兩腳動一動就不沉,又故意兩手伸出水,或抱著身子,或捏著小雞雞現本事,但成妹子卻不敢照樣做。

她兩手撐在沙上,彎著腰,兩腳輪流打著水,象山羊走路,漸漸的她膽大了,公然把身子浸在水裏隻剩出個頭,打得水點跳上來幾尺高,象成妹子這種遊泳法,荷牙子的弟弟也會的,也伏在水邊湊熱鬧,小壩裏有了三個這樣的人物,真是天都鬧得轉,水珠象雨點一般不絕的灑在頭上背上,真清涼!

孩子們的毛病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盡管自己樂不顧大人憂的,好,久之,事情發生了,驀地。壩邊上巍然的聳出個成妹子的媽和荷牙子的二嫂。

“哎呀,你們三個畜生在這裏啊!——成妹子,你這殺千刀的,不要臉的婊子,你也學男孩子樣玩水啊!——我什麼地方沒找到,你這死鬼,還不給我死上來,我揪你的皮;”曉得他們是幾時到壩上的嘍,成妹子的媽罵了一陣他們才知道,荷牙子嚇了一大跳;即刻走上岸穿衣服,其餘兩個也跟著走上岸,顫抖的提著衣,身上濕淋淋的,一看太陽,太陽在山那邊,隻向他們露出半個臉,一看牛子,牛子不知怎的不見了。

“荷牙子你這死鬼,你把我成妹子騙到這裏玩水啊,你這不愛臉的東西!沒教訓的野種!”

“是她自己要同我來的,我又沒有拖她來。”

“你沒有拖她,難道你就聽她玩水啊!這才出了你祖宗三代的奇啊!我沒看見過這種刁家夥!”

“她自己要玩水,怪得我啊?”

“何得了,你看這畜生,”成妹子的媽直急得在壩上蹬腳;“荷牙子你要強,我定規回去告。”

“你回去告好咧!我不怕,不是我拖她來的!”

“你不要同他講,他一向是這樣頑皮的!”荷牙子的二嫂也在旁幫嘴。

“定規告,哼哼,你媽早就在門口拿著棍等著啦,——我才看見這種狗婆養的孩子,這樣大,有臉帶女孩子玩水!——走啊,成畜生,你還望著人家作什麼?你死了自己的臉,也把我的臉丟盡了!你,你還不趕快給我罩起那件皮!”

那婆娘的臉好象真為這事氣得發黑似的,她那肥胖的胚子軟洋洋的堆在壩邊上,連步子都走不開,好象要倒下的樣子,這樣沒有精神而她的巴掌卻力氣足,一陣一陣在成妹子的臉上背上揮,打得她簡直來不及接連著哭,她叫一聲隔半天又叫一聲。

“你還跟那個死鬼玩水不?你還跟那個死鬼玩水不?你這小娼婦,你還哭!”

巴掌又一記一記在成妹子身上打,走幾步,打幾下,好象就這樣一路幹回去的。她還說:“要是你爹在家啊,哼,他定規製了你的命!”不但如此,她還走幾步又轉過臉惡狠狠的對著荷牙子做手勢,獠牙暴露著,真容易令人聯想到她們晚上歇涼時對他說的那吃人的僵屍。他弟弟是哭喪著臉跟在她後麵。

那時荷牙子簡直癡呆了,她怎的罵他,怎的唬嚇他,他全沒注意,他隻覺得自己有點對成妹子不住,當初沒有阻止她;以致吃這樣的苦,也覺得是她自己該倒楣,他想:她媽好好的叫她出來玩,怎麼又惡狠狠的把她打回去?難道那婆娘當初隻顧自己跟她二叔叔關著房門講私房話,於今私房話講完了,反而說成妹子出來壞了嗎?早知如此,哼哼,我要是成妹子,他媽的,當初向那婆娘需索十個芝麻餅也不算多。……他這樣悲憤的胡思亂想,同時也還有兩個大恐慌,攢進他心裏,一是怕那婆娘真正回去告,二是那不夠朋友的牛子不知到那兒去了。

他不敢走回去,盡谘嗟歎息的留在毛家壩,看看壩裏的水,靜靜的又澄清了,魚兒們也在水麵吐氣了;看看兩岸的沙子白茫茫的起伏的,而且枯燥的;看看天邊,日光全沒了,雲彩一列一列嵌在青天上,魚鱗般閃耀著,而遠處的樹林卻現出陰森而沉鬱的樣子;看看自己的家,家在山那邊,並不遠;望望自己的腳下,禾田在眼底下旋轉,鳴蟲到處向他嘲笑,沙洞裏的鯽魚冷靜的翻著白肚皮,怪可憐的,可是誰料到它們的暴君於今惡貫滿盈了,流亡在荒島,自生自滅,沒人過問嗎!真是,他那時孤單彷徨的,在壩邊很害怕,同時還起了點身世之感呢!

天快黑了,遠遠的,他看見他父親東張西望的來了,口裏叫罵個不絕。本來他一個人很害怕,但一有人來,他就膽大了,於是他趕快躲起來,心裏憤憤的想:他還在罵,難道他就不怕我淹死了嗎?如果我淹死了,隻剩一個兒子我看他怎麼辦,到那時,我看他的牛子請誰看?哼,這樣黑心的人,我定規要死一回給他看看,我要看他在我死了之後又怎樣,說不定他會跟成妹子的媽辦交涉,是她嚇得我不敢回去才有這種悲慘結果的,她罵過我“不要臉”“野種”我犯了什麼罪,要她那樣惡罵啊。……還想這樣暗磞下去,把氣出盡,可是他父親越走越近,他便伏在田磝下不動。

“荷牙子——荷牙子你這婊子崽,死到什麼地方去了啊?——哼,這畜生那末小就什麼都幹得來,媽的,一回來我是沒有麵子給他的!”他父親盡管東張西望的喊,罵,他盡伏在田磜下細細的想:還隻跟成妹子玩玩水就這樣苛刻,假使你發現牛子沒有了,還不知道會把我怎樣宰了呢?……但在他隨即又聽見他父親低語道:“怎樣牛子回來了,他自己又不見了呢?難道——我想不會的,總是躲到上屋寶牙子家裏去了嘍!”聽了這話,他在又喜又惱,喜的是那牛子究竟還夠朋友,沒和他為難,自己回去了,也奈何他不得,惱的是他父親竟不以為他是死了,他還沒有到上屋寶牙子家去探聽,怎麼就這樣大膽的說了呢?